吴远在旧书摊的夹层里,翻到了一张戏票。
票是手写的,墨迹深浓,演出的剧目名称处只写了“夜宴”二字,地点则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“慈园戏楼”。日期,就是今晚。
他本不爱看戏,可那纸张触手阴凉,一股说不清的吸引力攥住了他。鬼使神差地,他按图索骥,在城西迷宫般的巷子尽头,真找到了那栋飞檐翘角的古旧戏楼。
朱红的大门虚掩着,里面漆黑一片,唯有最深处隐约透着光。没有检票人,没有其他观众。他摸索着走进去,木地板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戏台竟亮着!
一盏孤零零的白灯笼悬在台中央,照着空无一人的台面。台下的观众席,散落着十几把老式雕花木椅,全都空荡荡。寂静像厚重的棉絮,堵住他的耳朵。
他挑了个靠中的位置坐下,心想或许是自己来早了。
忽然,身后传来“吱呀”一声。吴远回头,只见一个穿着深蓝布褂的老者,不知何时坐在了最后一排的阴影里,脸孔模糊不清。他刚要开口询问,台上的白灯笼猛地晃了一下!
一个身着锦绣戏服的花旦,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台心!
她没有走台步,就像是一直站在那里。水袖垂地,脸被厚厚的油彩覆盖,唯有两点漆黑的眼睛,直勾勾地盯向吴远。没有锣鼓点,没有胡琴声,她竟直接开唱了!
嗓音尖细凄厉,唱词含糊不清,却字字往他耳朵里钻。唱的不是才子佳人,而是琐碎的生活片段:“卯时三刻起床……灶上粥沸了……推开门,邮差在笑……”
吴远的血凉了!这些细节,分明是他今早的经历!
他霍然站起,想逃离这里。可双腿像灌了铅,动弹不得。台上的花旦,动作陡然一变,模仿起他早晨匆忙刷牙的样子,姿态扭曲夸张,那油彩下的眼睛,依旧死死锁着他!
“停下!”他嘶声喊道。
唱腔戛然而止。戏台上,不止花旦,一个老生、一个武丑,也悄然现身,三人呈“品”字形站着,同样用那种空洞又专注的眼神,凝视着他。后台深处,传来更多窸窸窣窣的声响,仿佛有无数道目光,穿透帷幕,钉在他的身上。
“你们……是谁?”吴远声音发颤。
花旦的嘴角,在油彩下慢慢向上扯,形成一个绝非人类能做出的、完全对称的笑容。她没有回答,反而抬起手,指了指他的口袋。
吴远下意识摸去,浑身汗毛倒竖——那张他明明已经用掉的戏票,竟又完好地躺在口袋里!而且,变得冰冷刺骨!
老生忽然动了,他迈着僵硬的台步,走到台边,俯下身,几乎将脸凑到吴远面前。浓重的油彩味混合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。“看……戏……”老生的声音干涩如摩擦的砂纸,“看了……就得看完……”
武丑则在台上翻了个跟头,四肢着地,脖子扭转一百八十度,仍朝着吴远,咯咯地怪笑起来:“你的座儿……真好……我们都瞧得见你!”
恐惧炸开!吴远不知哪来的力气,撞翻椅子,拼命朝大门跑去!沉重的木门就在眼前,他用力一拉——
门外,不是来时的巷子。
而是戏台的侧面!他能看到台上的三个“演员”的背影,以及台下……那个空着的、他刚才坐的座位!更远处,观众席的阴影里,似乎坐满了模模糊糊的“人”影,轮廓僵硬。
他冲向了另一个方向,穿过一道月洞门,眼前赫然又是观众席的前排!他像一只被困在环形笼子里的老鼠,无论奔向哪里,最终面对的,都是那盏白灯笼,那座戏台,和台上那三个静静“等待”着他的“人”!
“回来吧……客官……”花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,带着回声,“您的戏……才唱到‘出门’呢……”
吴远崩溃地瘫倒在地。他看见,台上的武丑,正机械地重复着他刚才撞翻椅子、仓皇奔跑的动作,一遍,又一遍,如同拙劣的默剧。而他每一个惊恐的表情,每一瞬绝望的眼神,都清晰地映在花旦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。
他们不是在演戏。
他们是在“学习”他!复制他!
后台的幕布缓缓向两边拉开。后面没有妆台,没有道具,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黑暗中,密密麻麻,站满了“人”。高矮胖瘦不一,全都穿着各式戏服,脸上涂着厚重的油彩,面无表情。
他们都在“看”着他。
吴远明白了。那张戏票,不是邀请函,是捕猎的标记。这座戏楼,演的从来不是戏台上的故事,它吞噬偶然闯入的观众,将他们的一举一动、喜怒惊惧,变成新的“剧目”,由这些不知是何物的东西,永恒地演绎下去。
他想起了最后排那个蓝褂老者。挣扎着扭过头。
最后一排的阴影中,哪里还有什么老者?只有一尊人形的、穿着深蓝布褂的陶俑,端正地“坐”在那里,面孔空白。
他也是“观众”之一?还是……上一个“主角”的残骸?
台上的花旦,水袖轻扬,再次启唇。这次,唱腔悠长哀婉,唱的正是吴远此刻的绝望与认知。每一个字,都和他的心声严丝合缝。
老生和武丑,随着唱词,开始模仿他瘫倒、颤抖、回头观望的姿势。后台黑暗中那些沉默的“演员”们,也微微晃动起来,仿佛在预习这些新的“动作”。
吴远想尖叫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。他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,手指微微颤动,竟不由自主地,试图去模仿台上花旦的一个抬手动作!
不!不要!
他在心里疯狂呐喊。但指尖依然顽固地向上翘起。
白灯笼的光,似乎更冷了。戏楼里,那一直弥漫的陈旧气息,渐渐被另一种味道取代——那是他自己越来越浓的、恐惧的汗味。
花旦的唱词一转,变得欢快起来,仿佛在庆祝“新戏”的素材已经足够丰富。她朝着后台黑暗中的无数身影,轻轻点了点头。
吴远感到自己的嘴角,在巨大的惊恐中,不受控制地、极其缓慢地,向上拉扯。他要像他们一样“笑”了!
就在这时,“啪”一声轻响。
戏台正上方,另一盏从未亮过的红灯笼,突兀地燃了起来,投下血一般的光晕。
红光笼罩下,台上花旦、老生、武丑脸上的油彩,瞬间“融化”了!不,那不是融化!油彩下面,根本没有皮肤,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不断蠕动、试图凝聚成某种模样的深灰色粘稠物质!
那才是它们的“真面目”!
吴远最后的神智,被这终极的恐怖景象碾得粉碎。他听见自己喉咙里,终于挤出一丝非人的嗬嗬声。
红光中,那些后台的“演员”们,也纷纷走入光晕下。一模一样的、蠕动着的灰色面孔,齐齐转向他。成百上千张“脸”。
花旦用那团蠕动的物质“看”着他,用依旧凄厉的嗓音,唱出了最后的、为他“量身定做”的唱词:
“新角儿……已入画……慈园夜宴……永不散场……”
吴远最后看到的景象,是戏台两侧,不知何时,已摆上了一把和他刚才坐的一模一样的雕花木椅。椅子上,放着一套崭新的、深蓝色的布褂。
而他的身体,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以一种僵硬的、类似台步的姿态,一步,一步,朝着那把椅子,挪动过去。
白灯笼与红灯笼的光交织在一起。
戏楼深处,传来了更多、更清晰的“人”声,像是在念白,又像是在窃窃私语,等待着下一出“好戏”的开场。
大门,在遥远的方位,轻轻合拢。
最后一声回响,是木门关死的闷响,也是新一场“夜宴”,无声开场的梆子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