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明山总觉得公交车上的时间不对劲。
不是手表出了问题——他的电子表永远显示着07:42,秒数跳动规律,分针却纹丝不动。而是周围的一切,都在重复同一个瞬间。
第一次注意到是在上周三。
他坐在靠窗的第三排,看见对面书店门口的红衣女人抬手捋头发。这个动作持续了至少五分钟,她的手臂始终举在半空,五指张开,像是要抓住什么。
“师傅,还有多久到文化宫站?”前座的老太太问。
司机没有回答。
张明山抬头看向后视镜,镜子里司机的嘴在一张一合,却没有声音。那张嘴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口型,像是被按了暂停键。
然后,一切都重置了。
红衣女人的手放了下来,老太太重新坐直身体,司机的手回到方向盘上。电子表上的秒数从27跳回00,但分针依旧停在42。
07:42。
永远是07:42。
今天,张明山决定数一数。他从上车开始默数心跳,一、二、三……数到第六百三十下时,他看见了那个东西。
在车窗玻璃的反射里,坐在他身后的不是人。
那是一个由报纸碎片拼凑成的人形,每一片碎纸上都印着同一个日期:三月十七日。那是三年前本地报纸停刊的日子。
纸人没有脸,但在应该是脸的位置,贴着一张黑白照片。
照片上是张明山自己。
年轻的自己,笑着,穿着他早就扔掉的蓝色工作服。
张明山猛地回头!
后座空无一人。只有一张被遗忘的传单,上面印着“阳光养老院——给您家一般的温暖”。
“幻觉。”他对自己说,“都是工作压力太大。”
他转回头,却看见车窗玻璃上,那张照片还在。
照片里的他在动。
年轻的他抬起手,指向车窗外。嘴巴一张一合,像是在喊什么。张明山顺着那个方向看去——
十字路口,一辆油罐车正横向驶来。
速度很慢,慢得不正常。巨大的罐体在晨光下泛着金属光泽,车头上“危化品”三个红字像在流血。
公交司机没有减速。
两车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
张明山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想站起来,身体却像被钉在座位上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油罐车逼近,直到占据整个车窗视野。
撞击没有发生。
在最后一瞬间,时间又重置了。
油罐车退回了路口,司机的手回到了方向盘,前座老太太再次开口:“师傅,还有多久到文化宫站?”
这一次,张明山听清了司机的回答。
不是通过耳朵,而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的声音:
“永远。”
张明山冲向后门,拼命拍打下车按钮!按钮灯亮了,但门没有开。他转身冲向驾驶室,抓住司机的肩膀——
司机转过了头。
那张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印在皮肤上的报纸。头条标题是:“本市公交失控撞入店铺,三名乘客不幸遇难”。
日期:三年前的今天。
张明山松开手,踉跄后退。他环顾车厢,发现所有乘客都在看他。
不,不是在看他。
是在看他身后。
张明山缓缓转身。
车厢后部,站着十一个“人”。
他们有着模糊的轮廓,像是透过毛玻璃看见的影子。每个人的胸口都有一个洞,大小形状各不相同。有的像拳头,有的像碗口,有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撕开的。
最前面的那个影子抬起了手。
它的手指细长,指尖滴落着黑色的液体。那液体落在车厢地板上,没有发出声音,却腐蚀出一个个小坑。
它指向张明山的胸口。
张明山低头看去。
他的衬衫完好无损,但他感觉到一阵冰冷的空虚,就在心脏的位置。他颤抖着解开扣子,看向自己的胸口——
皮肤完好,没有伤痕。
但在皮肤之下,他看见了肋骨。不是透过x光片的那种影像,而是真切地看见白骨在血肉下的轮廓。更深处,心脏在跳动,每一次收缩都泵出黑色的血。
那些血在血管里流淌,却在流经胸口某个位置时消失了。
像是那里有一个洞,一个看不见的洞,吞噬着流经的一切。
“不……”张明山瘫坐在地。
影子们围了上来。它们没有靠近,只是站成一个圈,低头“看”着他。从它们胸口的洞里,传出了声音。
不是语言,是情绪的碎片:恐惧、痛苦、绝望、不甘。还有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,持续了整整三秒,然后戛然而止。
前座老太太站了起来。
她的动作僵硬,像是提线木偶。她走到张明山面前,弯下腰,脸几乎贴到他的脸。
“你知道为什么时间不走吗?”她问,声音是十几种不同嗓音的混合。
张明山摇头,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。
“因为我们都卡在死亡的那一分钟里。”老太太说,“。撞击发生后的,救援队切开变形的车门,看见我们尸体的那一刻。”
她直起身,开始变形。
皮肤褪去,露出下面焦黑的骨骼。骨骼碎裂,化成粉末,粉末重组,变成一张张人脸。那些人脸张着嘴,无声地尖叫。
车厢开始融化。
地板变成粘稠的黑色液体,座椅像蜡烛般软塌,车窗玻璃流下透明的泪。只有那些影子还站在原地,还有张明山。
“那我呢?”他嘶声问,“我为什么在这里?我还活着!我能感觉到心跳!”
老太太——现在是一团不断变化的人脸集合体——发出了笑声。
那笑声像是玻璃碎裂。
“张明山,三年前的这个早晨,你真的坐上这趟车了吗?”
记忆的碎片突然刺入脑海。
07:30,他跑向公交站,却摔了一跤。
07:35,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检查擦伤的膝盖。
07:40,他决定打车去上班,转身走向对面的出租车停靠点。
07:42——
刺耳的刹车声。
金属撕裂声。
爆炸声。
张明山转过身,看见7路公交车与油罐车相撞。两辆车翻滚着,扭曲着,最终撞进路边的便利店。火焰冲天而起,黑烟遮蔽了朝阳。
他站在原地,手里还攥着打车钱。
救援持续了四小时。十一具遗体被抬出,其中三具烧得无法辨认。新闻报道说,所有乘客当场死亡,无一幸免。
“不……”张明山抱住了头,“我逃过了……我没有上车……”
“真的吗?”
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车厢彻底消失了。张明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白之中,上下左右都是同一种颜色,没有边界,没有参照物。那些影子还在,但现在他能看清他们的脸了。
每一张脸他都认识。
穿西装的年轻男人,总是在文化宫站下车,去证券公司上班。
抱婴儿的少妇,孩子才六个月大。
两个中学生,校服上绣着“市第三中学”。
书店门口的红衣女人。
还有司机,还有老太太,还有另外四个模糊的面孔。
一共十一人。
“还差一个。”张明山喃喃道。
“对。”十一张嘴同时说,“还差一个。”
他们朝他走来,脚步整齐划一。随着他们走近,张明山感觉到胸口那无形的洞在扩大。冰冷的风从洞里穿过,带走他体内的温度,带走他的呼吸,带走他的心跳。
“我是谁?”他问。
“你是第十二个。”他们说。
“但我不在车上!我逃过了!”
“你确定吗?”
灰白的空间里浮现出画面。是车祸现场,救援人员在废墟中搜寻。一个消防员跪在地上,从扭曲的座椅下拖出一具遗体。
那具遗体的脸转向镜头。
是张明山。
眼睛睁着,瞳孔里倒映着火焰。
“不可能……”他后退,却无处可退。
“你跑向了出租车,这是真的。”影子们说,“但你忘了看路。一辆失控的自行车撞倒了你,你的头磕在路缘石上。你昏迷了三十秒,就在那三十秒里,你做了一个梦。”
画面切换。
张明山躺在人行道上,额头上流着血。他的眼睛半睁着,目光涣散。而在他身边,7路公交车正驶入站台。
车门打开。
昏迷中的他,站了起来。
摇摇晃晃地,像个梦游者,走上了公交车。
“那是梦……”张明山尖叫,“那只是我昏迷时的梦!”
“梦和现实,有什么区别?”影子们已经近在咫尺,“你在梦中上了车,在现实中死在路边。但你的意识,卡在了两个世界之间。你以为自己还活着,以为每一天都是三月十七日,以为你还能改变什么。”
他们伸出手,十一只手,同时按在张明山胸口。
那个无形的洞被撕开了。
张明山看见了洞里的东西:不是血肉,不是骨骼,而是一团不断旋转的黑暗。黑暗中有光点闪烁,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段记忆碎片。
07:42,手表停摆。
07:42,红衣女人捋头发。
07:42,老太太问话。
07:42,油罐车驶来。
无限循环的07:42,永远的,死亡发生后的那十一分钟,救援到来前的那十一分钟,希望彻底熄灭的那十一分钟。
“欢迎回家。”影子们说。
张明山被推入了那个洞。
坠落。
永无止境地坠落。
在下坠中,他听见了声音。真实世界的声音,从他“遗体”旁传来的声音:
“这个没救了。”
“登记一下,第十二个。”
“奇怪,监控显示他根本没上车。”
“可能是冲击波抛出来的……”
声音渐远。
黑暗吞没一切。
最后,在绝对的寂静中,张明山感觉到了震动。
是公交车行驶时的震动。
他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坐在靠窗的第三排。电子表显示07:42,秒数跳动规律,分针纹丝不动。
前座的老太太转过头来。
她的脸开始融化,露出下面焦黑的骨骼,但声音依旧温和:
“师傅,还有多久到文化宫站?”
司机没有回答。
张明山看向车窗玻璃。
倒影里,十一个影子坐在他身后。
而他的胸口,有一个碗口大的洞,边缘整齐,像是被什么东西精确地切除了。
从洞里望进去,能看见对面座椅的破绒布。
没有血。
没有心脏。
只有黑暗。
公交车缓缓驶向十字路口,油罐车如约出现。这一次,张明山没有惊慌。他甚至微笑起来,抬起手,向那辆死亡之车挥了挥。
两车相撞的瞬间,他听见了自己胸口的洞在歌唱。
那是一首只有十一个音符的歌。
每个音符,都是一个灵魂最后的呼吸。
而他是第十二个音符。
永恒的休止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