持续的干旱把土地撕开一道道口子。
赵永明站在田埂上,捧起一把碎成粉末的黄土。
再不下雨,今年颗粒无收已成定局。
就在那天傍晚,天边滚来一片铁青色的云。
那云的颜色很深,深得有些不自然,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棉絮。
村里老人眯着眼望天,喃喃道:“这云……怎么一动不动?”
云确实没动。
它就悬在村子上空,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天上。
第一滴雨落下来时,赵永明正蹲在屋檐下修锄头。
雨滴砸在地上,不是通常的圆形水渍,而是一个极小的、边缘清晰的六边形。
他凑近去看,那水渍竟微微反着金属般的光泽。
雨渐渐密了。
村里爆发出欢呼声,人们冲进雨中,张开嘴接水。
赵永明也伸出了手。
雨水入手冰凉,但那种凉意很快变成一种奇异的麻,像有无数细针在皮肤下轻轻游走。
那场雨下了整整一夜。
第二天清晨,干裂的土地竟然已经湿润松软。
更神奇的是,一夜之间,地里冒出了嫩绿的苗——不是庄稼,而是一种谁也没见过的植物,叶子呈锯齿状,叶脉是暗红色的。
“老天爷送饭来了!”有老人跪地磕头。
赵永明却感到不安。
他注意到,那些植物的生长速度快得吓人。
清晨才破土,中午已经长到小腿高。
而且它们似乎……在动。
不是风吹的那种动,而是缓慢的、自主的卷曲和伸展,像在呼吸。
第三天,村里开始有人做梦。
不是普通的梦,是所有人做同一个梦。
梦里没有画面,只有一种持续的、低沉的嗡鸣声,和一种被包裹在温暖黏液中的感觉。
醒来时,每个人都发现自己嘴角流着暗绿色的唾液。
赵永明去找村长。
老村长坐在院子里,正盯着地上的一株怪植物发呆。
那植物已经长到齐腰高,顶端结出了一个鼓囊囊的苞,像一颗心脏般有规律地搏动着。
“叔,这东西不对劲。”赵永明说。
村长慢慢转过头,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薄膜。
“多好啊……雨多好啊……”他喃喃道,声音黏腻,“雨让我们不渴了……雨让我们有吃的了……”
“可这不是吃的!”赵永明指着那怪植物,“谁见过这样的庄稼?!”
村长突然笑了,嘴角咧到耳根——那绝不是一个人类能做出的表情。
“很快就是了……很快我们都会饱饱的……”
赵永明倒退几步,转身就跑。
他跑回家,锁上门,却发现自家院子里也长满了那种植物。
它们已经爬上了窗台,细密的根须扎进墙缝,发出轻微的吮吸声。
最可怕的是水缸——昨天接的雨水,今天水面浮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,薄膜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,细得像头发丝。
妻子从屋里走出来,手里端着一碗糊状的东西。
“永明,吃吧,用雨水煮的粥,可香了。”
赵永明看见,粥的表面也在微微蠕动。
“我不吃!”他打翻了碗。
糊状物洒在地上,竟然像活物一样聚拢起来,慢慢渗进土里。
妻子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污渍,然后缓缓抬头。
她的眼球表面,蒙上了一层和村长一样的薄膜。
“为什么不吃呢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雨对我们多好啊……给我们水……给我们食物……还给我们……”
“给你什么?!”赵永明抓住她的肩膀摇晃。
“给我们家啊……”妻子微笑起来,那笑容和村长一模一样,“永远的家……”
赵永明逃出家门,发现整个村子已经变了样。
那些怪植物长满了每一寸空地,有些已经高过屋顶,粗壮的茎秆上布满了气孔,正有节奏地开合,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。
路上还有村民在走动,但他们的动作僵硬、缓慢,像提线木偶。
每个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——村中央的老井。
井边已经围了十几个人。
他们排着队,一个接一个地趴在井沿,伸长脖子往里看。
赵永明凑近一些,听见他们在低声哼唱,不是任何语言的歌谣,而是持续的、单调的音节,像是模仿雨声。
“你们在看什么?”他问最末尾的一个汉子。
汉子缓慢地转过头。
他的眼眶里,那种薄膜已经增厚到几乎完全覆盖眼球。
透过薄膜,能看到眼球表面有细密的、六边形的纹路——和最初的雨滴形状一模一样。
“看我们家……”汉子说,“雨帮我们挖好了……可深可暖的家……”
赵永明挤到井边,朝里望去。
井里没有水。
井壁长满了厚厚的、肉红色的菌毯一样的东西,正有规律地起伏。
井深不见底,但深处传来一种声音:无数人低语的声音,混合着液体流动的汩汩声,还有那种持续的嗡鸣。
最恐怖的是,他在那些低语声中,听到了熟悉的声音——前天失踪的李家小孩,昨天说要去镇上求救的民兵队长,甚至还有他自己的母亲——三年前就已经去世的母亲的声音。
“下来吧……”声音从井底飘上来,温柔地诱哄,“雨给我们造了这么好的家……永远不旱……永远不渴……永远在一起……”
赵永明尖叫一声,推开人群往回跑。
他要离开村子,立刻,马上!
通往村外的路已经被疯狂生长的植物堵死。
那些植物的茎秆互相缠绕,织成了一堵厚厚的墙。赵永明捡起石头砸,砸开的地方流出乳白色的汁液,汁液落地立刻长出新的嫩芽。
他转向后山的小路。
小路还在,但路上铺满了湿滑的菌毯。
赵永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,耳边全是那种嗡鸣声,越来越响,越来越密集,仿佛整个山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。
快到山顶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村子。
村子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巨大的、蠕动的绿色肉块。
那些“植物”已经融合在一起,形成了一个覆盖整个村庄的活体组织。他能辨认出一些建筑的轮廓——屋顶、墙壁,但都已经被肉质的菌毯包裹、吞噬。
在原本是打谷场的位置,肉块鼓起一个巨大的瘤,瘤的表面有规律地搏动,像一颗正在孵化的卵。
而更远的天空,那片铁青色的云依然悬在那里。
不,那不是云。
赵永明眯起眼睛,汗水混着恐惧的泪水流进眼眶。
他终于看清楚了:那“云”的下表面,垂着无数细密的、半透明的丝状物,每一根的末端都滴着“雨”。那些丝状物在缓慢摆动,像水母的触须。
这是一个活物。
一个覆盖天空的、巨大的、正在向大地播种的活物。
嗡鸣声达到了顶峰。
赵永明感到耳朵一阵刺痛,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。
他伸手一摸,是血,血里混着一些极小的、六边形的晶体。
山顶的风突然停了。
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,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。
绝对的寂静中,他看见“天空”缓缓降下一条更粗的“触须”,径直朝着他的位置垂来。
触须的末端张开,不是嘴,而是一个完美的、深邃的六边形孔洞。
孔洞里传来声音,用他母亲的声音,用他妻子的声音,用所有他爱过的人的声音,轻轻呼唤他的名字。
“永明……回家吧……”
“雨给我们造了家……”
“我们都在这里……”
赵永明想跑,腿却像长在了地上。
他低头,看见自己的双脚已经陷进了菌毯里。菌毯爬上他的脚踝、小腿,所过之处,皮肤变成了和菌毯一样的肉红色,失去了知觉,却传来一种诡异的、被拥抱的温暖。
触须垂到了他的面前。
孔洞里映出的不是黑暗,而是一个温暖的、灯火通明的家。
他看见母亲在灶台边忙碌,妻子在缝补衣服,甚至看见了自己——另一个自己,正坐在桌边微笑,朝他招手。
“进来吧……”所有声音一起说,“再也不会有干旱……再也不会有饥饿……再也不会有分离……”
赵永明的意识开始模糊。
那种温暖太诱人了,像冬夜里的被窝,像疲倦时的床。
他的手臂自己抬了起来,伸向那个孔洞。
指尖触到的瞬间,他看到了“真相”。
不是家。
是无数溶解在黏液中的躯体,是互相融合又分离的意识,是永恒的、混沌的、失去个体存在的“在一起”。
那些呼唤他的声音,只是一遍遍重复的残响,是这活物消化吸收时留下的回声。
“不——!!!”
他用最后的意志力嘶吼出来,拼命向后仰。
但太迟了。
菌毯已经爬到了他的腰部,他的下半身已经变成了肉红色组织的一部分。
触须温柔地包裹住他的上半身,将他缓缓提离地面。
在被完全吞入那个六边形孔洞的前一秒,赵永明最后看了一眼天空。
铁青色的“天空”边缘,又有一片同样的“云”正在缓缓飘来。
而更远的地平线上,第三片、第四片……数不清的“云”正在聚集。
它们要覆盖的,恐怕不止这一个村子。
雨,又要下了。
永远地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