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志远坐在社区服务中心的走廊长椅上,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。
祖母的阿尔茨海默症已经到了晚期,连续气走的护工已经多得数不清。
就在这时,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停在他面前。
“听说您在找看护?”
声音温和得像浸过温水。
王志远抬头,看见一位约莫五十岁的妇人,面容慈祥,眼角堆着细密的笑纹。
她自称李素珍,刚从外地回来,想找份照顾老人的工作。
“我不要钱,”她轻轻地说,“管吃住就行。我就喜欢和老人家做伴。”
这样的条件好得令人起疑。
但王志远太累了,累得无法深思。
祖母又在家里打翻了药瓶,把电视遥控器扔进了马桶。
他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:“那……您能现在就来试试吗?”
李素珍拎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跟着他回家。
奇怪的是,一向怕生的祖母竟然没有朝她扔东西,反而眯着眼看了她许久,嘟囔了一句:“你怎么才来?”
王志远没听清,李素珍却已经笑盈盈地挽起袖子,开始收拾满地狼藉。
第一周,王志远每天都在等状况发生。
但什么也没发生。
祖母按时吃饭吃药,不再半夜嘶喊,甚至能坐在阳台上安静地晒一会儿太阳。
家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,来自李素珍每天为祖母熬的“安神汤”。
她总是温声细语,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。
第二周,王志远发现祖母的白发根竟然透出了一点黑。
他以为自己眼花了。
但不久后,祖母开始记得他是谁了,偶尔还能叫出他的名字。
医生复诊时连连称奇,说这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。
王志远激动得几乎落泪,他给李素珍包了个红包,却被坚决推了回来。
“看到老人家好,我就开心。”李素珍这么说,眼神却飘向窗外,像在等待什么。
第三周,王志远深夜加班回家,看见祖母房间还亮着灯。
他悄悄走近,从门缝里瞥见李素珍正坐在祖母床前,手里端着那只青瓷碗。
碗里不是往常的褐色药汤,而是一种浓稠的、暗红色的液体。
祖母贪婪地喝着,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。
李素珍轻轻哼着一支陌生的童谣,调子绵长又诡异。
王志远浑身发冷,退回了自己房间。
一定是看错了,一定是太累了。
他这样告诉自己,却一夜无眠。
第四周,祖母的变化更加惊人。
她不仅能自己走路,甚至开始在晨练时打太极,动作流畅得不像是八十岁的老人。
邻居们都夸王志远请到了“活神仙”。
但王志远注意到,祖母的眼神变了——从前是混沌的、茫然的,现在却锐利得像针,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。
而且她开始吃肉了,吃得很多,尤其是带血的牛排。
一天晚上,王志远被厨房的动静吵醒。
他摸黑过去,看见冰箱门开着,祖母背对着他,肩膀一耸一耸。
“奶奶?”他轻声唤。
祖母猛地回头,嘴角沾着暗红色的生肉碎屑,手里捧着半块还在滴血的牛排。
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绿光。
“饿了啊,”祖母的声音沙哑得陌生,“素珍说,得多补补。”
王志远连退几步,后背撞上了墙。
李素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厨房门口,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。
“人老了,口味是会变的。”她平静地说,走过去为祖母擦嘴,动作依然轻柔。
但那晚之后,王志远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正常。
他开始暗中观察李素珍。
发现她每个周三下午都会独自出门,拎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包。
王志远第一次跟踪她,穿过三条街巷,来到老城区一片即将拆迁的平房区。
她走进一栋墙皮剥落的小楼,半小时后出来,手里的布包瘪了下去。
趁她再次出门,王志远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李素珍房间的柜子。
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旧衣服,底下压着一本硬皮笔记。
他颤抖着翻开,看见密密麻麻的记录:
“三月十七日,孙家老爷子,肺衰竭,滋养三十七日,收成。”
“五月三日,刘家老太太,心梗,滋养四十二日,收成。”
每一页都记着类似的内容,最新一页写着:“王家老太太,阿尔茨海默,滋养已二十八日,渐熟。”
笔记最后夹着一页泛黄的纸,像是某种契约的副本,字迹歪斜如虫爬:
“自愿以暮气饲喂,换七日康健。七日满,躯壳归饲主所有,神魂为息。”
王志远的血液几乎冻住了。
他想起李素珍最初说的“不要钱”,想起祖母突然好转的身体,想起那碗暗红色的汤,想起祖母变得陌生的眼神……
这时,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。
王志远慌乱地把笔记塞回原处,刚关上柜门,李素珍已经站在房间门口。
她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温和的笑,但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。
“王先生,在我房间找什么呀?”
“我……我想给你添床被子。”王志远的声音干涩。
“不用麻烦,”李素珍慢慢走进来,“您祖母最近真好多了,是不是?”
“你对她做了什么?!”王志远终于吼出来,恐惧压倒了理智。
李素珍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竟有几分真诚的惋惜:“我给了她健康呀。你看,她现在能走能说,多好。”
“代价是什么?!”王志远逼近一步,“笔记上写的‘收成’是什么意思?!‘躯壳归饲主所有’又是什么意思?!”
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变冷。
李素珍的笑容终于消失了。
她的脸像一张慢慢融化又凝固的蜡像,五官微微移位。
“你看了笔记啊……”她轻声说,“那就没办法了。本来你可以平安无事的。”
王志远想跑,腿却像钉在地上。
他看见李素珍的影子里有什么在蠕动,那不是人的形状。
“我们这一族,以‘暮气’为食。”李素珍的声音变得空洞,“老人家的病气、死气、衰败之气,对我们来说是最美味的养料。我们帮他们暂时恢复健康,同时悄悄收集这些暮气。七日之后,契约生效,他们的身体会成为我们的容器,而他们的神魂……”
她顿了顿,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:“会成为我们延续生命的利息。”
“奶奶……已经七天了?!”王志远惊恐地看向祖母的房间。
“不,今天是第二十八天。”李素珍歪了歪头,“你祖母的‘暮气’特别醇厚,我舍不得太快收成。我想养得更熟些,这样她的身体能为我多用几年。”
王志远浑身发抖:“放了她!你要什么,钱?我可以给你钱!”
“钱?”李素珍笑了,那笑声像碎玻璃摩擦,“我们要钱有什么用呢?我们需要的是‘延续’。”
她向前一步,王志远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草药味,混着某种腐甜的气息。
“你知道吗?看了笔记的人,就不能留了。”她惋惜地说,“但你年轻力壮,阳气太旺,不适合做容器。不过……你可以做饲料。”
王志远终于挣脱了束缚,转身冲向大门。
门把手纹丝不动。
“别费劲了,”李素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越来越近,“从你让我进门那天起,这栋房子的‘门’就只为我开了。”
王志远猛地转身,抄起桌上的花瓶砸过去。
李素珍不躲不闪,花瓶穿过她的身体,砸在墙上碎裂。
她的形体波动了一瞬,像水中的倒影。
“我不是实体呀,”她温柔地解释,“我的本体,正在你祖母的房间里呢。”
话音未落,祖母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走出来的不是祖母。
那具身体是祖母的,穿着祖母的睡衣,但走路的姿态完全陌生——僵硬、笔直,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。
“祖母”抬起头,王志远看见了一双完全漆黑、没有眼白的眼睛。
“好孩子,”那东西用祖母的嗓音说,语调却是李素珍的,“你看,奶奶现在多健康。”
王志远瘫软在地,尿液浸湿了裤管。
“本来想再养几天的,”“祖母”遗憾地说,“但既然你发现了,只好提前收成了。可惜了这上好的暮气,还没完全发酵呢。”
李素珍的影子从后面包裹上来,冰凉刺骨。
王志远想喊,喉咙里却只发出咯咯的声音。
“别怕,你不会死的,”“祖母”蹲下来,用冰冷的手抚摸他的脸,“你会成为‘饲料’,养着你奶奶的身体。这样我们就能多在一起几年了,开心吗?”
王志远最后的意识,是看见“祖母”张开嘴,嘴里不是舌头,而是一团不断旋转的灰色雾气。
那雾气向他扑面而来,带着无数老人的叹息、呻吟、临终的喘息……
三个月后。
邻居们在楼道里相遇,总会聊起王家。
“王老太太真是越活越年轻了,现在每天晨跑呢!”
“她那个孙子倒是很少见了。”
“说是出国工作了,真孝顺,还请着那个看护呢。”
李素珍拎着菜篮子上楼,微笑着和邻居打招呼。
她打开王家的门,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。
他眼神空洞,皮肤苍白得像纸,但确实还活着,胸膛微微起伏。
“祖母”从卧室走出来,动作轻盈得像少女。
她走到年轻人面前,俯身吸了一口,一缕淡淡的白色气息从年轻人口鼻中飘出,没入她的鼻腔。
年轻人轻轻颤抖了一下,眼神更加黯淡。
“省着点吸,”李素珍柔声说,“这‘阳气饲料’得用好久呢。”
“知道,”“祖母”舔了舔嘴唇,“下次找个年轻女人吧,女人的阳气更温补。”
“已经在物色了,”李素珍翻开新的一页笔记,写下:“王志远,阳气饲料,预计可用一年零七个月。”
她抬头看向窗外,阳光明媚。
多好的日子啊,适合寻找下一个需要“帮助”的家庭。
毕竟,这世上渴望健康、渴望奇迹的人,总是那么多。
而每一个奇迹背后,都藏着一份无人细读的契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