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虚舟住在镇子最西头的旧祠堂里。
镇上的人都知道,他不收金银,不收字画,只收声音。
祠堂的梁柱间悬挂着三百六十七个陶瓮,每一个都用黄泥封口,贴着褪色的红纸签。
签上写着的不是名字,而是声音的来处与名目:“腊月初七子时城南更夫咳嗽”、“崔氏女儿出阁前一夜的哭声”、“春雨滴在百年瓦当上的第三十九响”。
李虚舟常常在深夜侧耳贴在瓮边,脸上浮起旁人看不懂的沉醉。
但他总对来访的寥寥几位客人叹息:“还差一瓮……就圆满了。”
那一瓮,他寻了整整十年。
他说,那得是“彻骨之惧”的声音——不是惊慌,不是悲伤,而是魂魄被捏碎前那一霎的、最纯粹的骇极之声。
“寻常人临死前,多是痛呼或哀鸣,”他曾对镇上的老塾师解释,“恐惧往往被疼痛掩盖……我要的,是明知必死却还未受刑时,喉头挤出的那一丝气音。”
老塾师听后,三日不敢独自夜行。
直到一个阴雨的黄昏,一个穿洋装的男人敲响了祠堂的木门。
他自称姓赵,是省城报社的记者,听闻此地有位“收声的奇人”,特来采访。
李虚舟本欲拒绝,却在抬眼打量赵记者时,目光微微一滞——那人的眼神太静了,静得像潭底的淤泥。
“请进。”李虚舟忽然改变了主意。
赵记者在祠堂里转了一圈,手指虚虚抚过那些陶瓮,却并不询问它们的来历。
他只是笑了笑:“李先生收藏这些,有什么用呢?”
“声音是世间的魂魄,”李虚舟缓缓道,“收齐了三百六十八种极致之声,就能听见……‘寂静本身’的样貌。”
赵记者点点头,仿佛觉得这再合理不过。
临走时,他忽然回头:“您缺的那一瓮,我或许能帮忙。”
李虚舟盯着他:“代价呢?”
“让我在一旁听着,”赵记者微笑,“我也好奇,那‘寂静本身’,究竟是何等模样。”
七日后,镇上出了件怪事。
更夫王五半夜巡街时,看见赵记者独自站在废弃的磨坊前,对着空气低声说话。
次日,王五就疯了,只会反复嘶吼:“他在喂它!他在喂它!”
没人知道“它”是什么。
又过三日,赵记者深夜再访祠堂。
他提着一只小小的布包袱,眼底有一种压不住的兴奋:“李先生,我找到了。”
包袱解开,里头是一只崭新的陶瓮,泥封未干。
“您听听,”赵记者将瓮捧到李虚舟耳边,“是不是您要的那种声音?”
李虚舟凝神静听。
瓮里传来极细微、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——像是一个人被捂住口鼻,肺叶挣扎抽吸,最终化作一丝几乎非人的、尖锐的气音。
正是他寻觅十年的“彻骨之惧”。
李虚舟浑身一颤,继而仰头长叹:“圆满了……终于圆满了!”
他郑重地将新瓮悬于正梁之下,与其余三百六十七瓮列成一阵。
赵记者在一旁微笑看着,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袖口。
子时将至,李虚舟点燃七盏油灯,按北斗之形摆好。
“赵先生,请静坐于此,”他指向阵眼之位,“三百六十八声齐鸣时,你我便能窥见‘寂静’。”
赵记者依言坐下,嘴角仍噙着那抹古怪的笑。
李虚舟开始绕着陶瓮缓步而行,以指节叩击每一个瓮身。
奇诡的事发生了——瓮中竟随之传出原本被封存的声音!
更夫的咳嗽、女子的哭泣、雨滴的清响……三百六十八种声音交织升腾,在祠堂内回荡碰撞,却偏偏汇聚成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、宛如实质的“喧哗”。
在这喧哗的顶点,李虚舟猛然高举双手,所有声音戛然而止。
真正的死寂降临了。
那不是无声,而是某种活着的、贪婪的“空”——它从每一个陶瓮的口中渗出,如黑烟般在梁间盘旋缠绕。
李虚舟颤声道:“看……这就是‘寂静本身’!”
赵记者却缓缓站了起来。
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绽开,那笑容里没有惊喜,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愉悦。
“李先生,”他轻声说,“您弄错了一件事。”
李虚舟怔住。
“您以为‘寂静’是拿来‘看’的么?”赵记者摇了摇头,“它是拿来‘喂’的。”
话音未落,梁上盘旋的黑寂骤然扑向李虚舟!
它没有形状,却如万千冰冷的细针,钻入他的七窍、毛孔,疯狂吸食着什么——吸食着他体内一切“声响”的根源:心跳、血流、呼吸、乃至思绪的微澜。
李虚舟张大了嘴,却发不出丝毫声音。
他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,像一具被抽空的皮囊。
赵记者走到他面前,俯身叹息:“我花了十年,才找到您这样一位‘养寂人’……您收集了三百六十七种极致之声,将自己的魂魄养成了对寂静最鲜美的诱饵。”
他指了指正梁下那枚新瓮:“这里面装的,是我上一个‘饵’最后的声音……现在,该换您进去了。”
李虚舟的瞳孔已涣散,却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、剧烈的恐惧——正是赵记者需要的那一种。
赵记者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另一只空瓮,熟练地封存了李虚舟喉头挤出的最后一缕气音。
然后,他抬头望向梁间。
那团吞噬了李虚舟的“黑寂”,此刻正温顺地盘绕在他指尖,发出满足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嗡鸣。
“乖,”赵记者温柔地说,“下一个,我们去省城。那儿有个养了一屋子影子的画家……他的恐惧,应该更醇厚。”
就在这时,祠堂的门忽然被风吹开。
更夫王五痴傻的脸出现在门外,他直勾勾地盯着赵记者,嘴里喃喃重复:“他在喂它……他在喂它……”
赵记者转过身,对王五笑了笑。
王五的喃喃声戛然而止。
因为他看见,赵记者身后的黑暗中,缓缓浮现出密密麻麻、层层叠叠的虚影——那是三百六十八个被制成陶瓮的“饵”,正无声地张开嘴,朝向他。
而赵记者的声音,轻柔地飘进他耳中:
“你听见了……对不对?”
王五最后发出的,是一声短促到极点的抽气。
那声音太小了,小到甚至不足以封入一只陶瓮。
但却刚好够……
喂饱黑暗中,另一只刚刚诞生的、更饥饿的“寂静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