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明站在废弃疗养院的大门前,手中紧握的手电筒在浓稠的黑暗里划开一道颤抖的光柱。
风从锈蚀的铁门缝隙中钻出,发出类似呜咽的嘶鸣,卷起地上一层薄薄的灰烬。
他是城市里小有名气的灵异事件调查员,这次接到匿名委托,前来探查这所三十年前因一场大火而关闭的疗养院。
据说,每逢雨夜,楼内便会传来整齐的合唱声,唱的是一首早已失传的安魂曲。
他推开门,生涩的铰链尖叫着撕裂了夜晚的寂静。
走廊仿佛没有尽头,两侧的墙壁上残留着焦黑的痕迹,像无数只伸向他的干枯手掌。
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。
手电光扫过一间间病房,破败的病床东倒西歪,有些上面还散落着褐色的束缚带。
吴明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,但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进。
委托信中提到,在三楼最东侧的“第七观察室”,或许能找到当年火灾真相的线索。
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二楼比一楼更加阴冷,温度骤然下降,吴明呼出的气息凝成了白雾。
他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,不是合唱,而是细碎的、仿佛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。
声音来自走廊深处。
他握紧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和一把强光手电——这是他惯用的“武器”。
循声而去,声音在一扇虚掩的房门后变得清晰。
那是三零七号房。
他轻轻推开门,手电光柱猛地刺入室内。
房间中央,背对着他,坐着一个穿着陈旧条纹病号服的人形。
那人低着头,肩膀微微耸动,指甲正一下下抠着面前一张腐烂的木桌,刮擦声正是由此而来。
吴明的心脏狂跳起来,他干涩地开口:“谁在那里?”
刮擦声停止了。
那人形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转过头。
手电光映出的是一张高度腐烂的面孔,眼球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,嘴唇已经不翼而飞,露出焦黄的牙床。
但吴明却莫名觉得,那“脸”上似乎凝固着一种深切的悲伤。
它没有攻击,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窝“看”了他一眼,然后抬起手臂,指向房间的角落。
吴明下意识地将光柱移向角落。
那里堆着一些烧黑的杂物,但在杂物之上,放着一个铁皮盒子,出乎意料地干净,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。
他犹豫了,看了看那静止不动的腐尸,又看了看盒子。
好奇心与职业本能压倒恐惧。
他小心翼翼地绕过腐尸,屏住呼吸,拿起铁盒。
盒子没有锁,他打开它。
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,最上面是一张黑白合影。
照片里是几十个穿着病号服的人,站在疗养院的花园里,脸上带着麻木或空洞的笑容。
照片背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:“第七批特殊观察对象,摄于1973年5月。”
吴明翻看那些信纸,是某种观察记录,笔迹潦草,记录着这些病人的“异常言行”。
其中一个名字被反复圈出:“程素心”。
记录显示,她坚称自己能听到“墙另一边的声音”,并常常在深夜对着墙壁低语、歌唱。
医生认为这是严重幻听与癔症。
最后一页记录,日期是1973年7月14日,只有一行字:“火。他们都消失了。她也消失了。不,她没有。她在墙里。”
吴明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脊梁。
就在这时,他手中的手电筒闪烁了几下,骤然熄灭!
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,瞬间将他吞没。
他慌忙拍打手电,但毫无反应。
就在这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,那细碎的刮擦声又响了起来,而且离他非常近,近到仿佛就在他耳边!
他吓得连连后退,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墙壁。
不,不是墙壁……触感有些软,还有些……蠕动?
他猛地弹开,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爬动。
他再也无法忍受,凭借着进来时记忆的方向,连滚带爬地冲出三零七号房,在漆黑的走廊里疯狂奔跑。
他不知道方向,只想逃离那个房间,逃离那刮擦声和冰冷的触感。
终于,他看到了前方一点微弱的光源,似乎是月光从窗户透入。
他冲过去,发现自己跑到了三楼楼梯口。
他喘息着,惊魂未定,但理智稍稍回归。
委托的目标是“第七观察室”,就在三楼东侧。
他决定快速完成探查,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三楼的走廊似乎比下面更加狭窄压抑。
他摸索着前进,终于找到了那扇门。
门上用红漆写着模糊的“7”字。
门锁是坏的。
他推门进去。
房间里空荡荡的,只有正对门口的墙上,镶嵌着一面巨大的、布满污垢的镜子。
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来,恰好落在镜面上,映出吴明自己苍白惊恐的脸。
他稍微松了口气,至少这里没有那些诡异的东西。
他走近镜子,想看看能否发现什么。
镜中的他也同步靠近,眼神惶恐。
但下一秒,吴明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了!
镜中的“他”,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部分,嘴角正在缓缓向上咧开,露出一个极其诡异、完全不属于吴明此刻情绪的微笑!
而现实中的吴明,脸上只有恐惧。
镜中人笑着,抬起手,不是模仿吴明,而是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点了点镜面,又指了指吴明的身后。
吴明猛地转身!
身后什么也没有,只有空荡的房间和敞开的门,门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他再转回头看镜子,镜中的影像已经恢复了正常,只是表情似乎带着一丝……嘲弄?
“幻觉……都是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……”吴明喃喃自语,试图说服自己。
他决定不再看镜子,开始在房间四处查看。
墙角有一些焦痕,地面有拖曳的痕迹。
他蹲下身仔细察看,手指拂过地面,感到一些凹凸不平。
是刻痕?
他凑近,借着月光,辨认出那是几个反复刻画的字:“她在听”。
突然,一个清晰的、女人的哼唱声毫无预兆地在他脑后响起!
哼的旋律哀婉悠长,正是委托信中提到的安魂曲调子!
吴明魂飞魄散,跳起来冲向门口。
然而,那扇原本敞开的门,此刻却紧闭着,任他怎么拉扯、撞击都纹丝不动!
哼唱声停止了。
一个轻柔的女声贴着他的耳廓响起,带着冰凉的叹息:“你……也听到墙里的声音了吗?”
吴明尖叫着,拼命用身体撞门。
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,门“咔哒”一声自己开了。
他摔出门外,头也不敢回,沿着楼梯向下狂奔。
他再也没有任何探查的念头,只想逃离这栋建筑。
奇怪的是,回去的路似乎异常顺利,他很快跑过二楼、一楼,冲出了疗养院大门,一直跑到院外荒草丛生的公路上,才瘫软在地,大口喘着粗气。
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。
他回头望去,废弃的疗养院在晨雾中静静矗立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是噩梦吗?
但手中的铁皮盒子冰冷坚硬,提醒他那一切并非虚幻。
他回到城里,将自己反锁在公寓中。
一连几天,他精神恍惚,那腐尸的指向、镜中的诡笑、脑后的哼唱和低语不断在梦中重现。
他仔细研究了铁盒里的资料,查到当年疗养院火灾的确切日期是1973年7月14日,大火起于三楼,死伤惨重,但具体名单已成谜。
那个叫“程素心”的女人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第五天晚上,他开始听到声音。
不是在外界,而是在他自己的公寓墙壁里。
极其细微的,像是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窃窃私语,又像是某种有节奏的……抓挠声。
他捂住耳朵,声音却直接钻进脑海。
他想起记录上的话:“她能听到墙另一边的声音”。
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。
难道自己被“感染”了?
还是说,那天晚上,有什么东西跟着他回来了?
他崩溃了,拿起锤子,疯狂地砸向传来声音最响的那面卧室墙壁。
石膏板碎裂,灰尘弥漫。
锤子敲到了一个空洞。
他扒开碎板,墙内是建筑常见的空心结构,但里面似乎有东西。
他颤抖着手,用手电照进去。
墙内的空腔里,蜷缩着一具完整的骸骨。
穿着早已朽烂的条纹病号服。
骸骨的头颅微微仰着,下颌张开,仿佛仍在无声地呼喊。
更让他头皮炸裂的是,骸骨周围的砖石上,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,全是同一句:“他们在墙那边”。
就在他震惊到无法动弹时,客厅里突然传来了那个熟悉的、哀婉的安魂曲哼唱声!
这一次,无比清晰,无比靠近!
吴明僵硬地、一点一点地转过身。
客厅的沙发上,坐着一个人影。
月光透过窗户,照出她身上那件与墙内骸骨一模一样的陈旧病号服,但她的脸……是完整的,甚至称得上清秀,只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
她停止了哼唱,静静地看着吴明,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。
“你找到我了。”她开口,声音正是那晚脑后的低语,“但你不该带我‘看’到外面。”
“你……你是程素心?”吴明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。
她没有回答,而是缓缓抬起手,指向吴明砸开的墙洞:“那里,才是我的地方。墙的另一边,才是‘这里’。”
她顿了顿,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,“你以为你逃出去了?那天晚上,你真的跑下楼梯,跑出大门了吗?”
吴明如遭雷击,记忆碎片翻滚。
他想起那晚顺利得诡异的逃亡,想起晨雾中安静的疗养院……一个可怕的想法钻入脑海。
“看看窗外。”程素心轻声说。
吴明踉跄着扑到客厅窗前,向外望去。
熟悉的城市夜景消失了,楼下不是街道,而是荒草蔓延的空地,远处,矗立着那栋他噩梦中心的废弃疗养院黑洞洞的轮廓!
他根本从未离开过疗养院的范围!
他所认为的“家”,不过是疗养院附近一栋同样废弃的附属建筑!
“这栋楼,也是观察区的一部分。”程素心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,“火灾那天,很多人没能跑出去。有些人死在了明处,有些人……则被困在了‘里面’。墙里面,时间不一样。你以为只过了几天?”
她慢慢站起身,走向吴明,“我在墙里,听了好多年‘外面’的声音。直到那天晚上,你打开了‘门’,让我看到了你的‘外面’。现在,轮到你了。”
“不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吴明后退,背抵着冰冷的墙壁。
“意思就是,”程素心的脸几乎贴到他的面前,她的瞳孔深处,似乎倒映着无数扭曲的人影在火中挣扎,“你需要代替我,去墙里‘听’。而我可以借用你的‘外面’,稍微……休息一下。”
吴明想逃,但身体却像被钉住一样无法动弹。
他眼睁睁看着程素心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,如同融入空气中,而与此同时,一股无法抗拒的、冰冷的吸力从他背后那面砸开的墙壁里传来!
那吸力不仅拉扯他的身体,更像要将他整个意识都抽离出去。
他感到自己的视野开始扭曲、拉长,向着那个蜷缩着骸骨的墙洞坍缩。
耳边响起了轰鸣,那不是火的声音,而是亿万倍的、层层叠叠的疯狂低语、惨叫和抓挠声,从墙壁的深处,从每一块砖石后面涌来!
就在他即将被彻底吸入的前一瞬,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:客厅的镜子中,映出的不再是他的脸,而是程素心那苍白平静的面容。
她站在“他的”客厅里,好奇地摸了摸沙发,然后转过头,对着镜子的方向——也就是对着正在消失的吴明——轻轻摆了摆手,嘴角勾起一抹解脱般的、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。
然后,黑暗与无穷无尽的嘈杂彻底包裹了他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永恒。
吴明“醒”来。
他无法动弹,无法睁眼,但他能“感觉”到。
他蜷缩在一个极其狭窄、坚硬、冰冷的空间里。
四面八方传来持续不断的、令人疯狂的窸窣声、私语声、呜咽声,近在咫尺,层层叠叠,永无休止。
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在哪里,也明白了“他们在墙那边”的真正含义。
这里没有时间,只有无尽的“倾听”与禁锢。
而在那片他曾经认为是“现实”的废墟里,程素心——或者现在应该称呼她为使用了吴明外貌和部分记忆的某种存在——正慢慢地、适应性地在公寓里踱步。
她走到窗前,看着外面永恒的废弃景象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过了一会儿,她似乎想起了什么,走到那面镜子前。
镜子里,映出的是一张属于吴明的、却带着全然陌生神情的脸。
她(他)伸出手指,点了点镜面。
镜中的影像没有微笑,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,只是沉默地回望。
但在镜子深处,在那光影无法触及的幽冥角落,似乎有无数双眼睛,正透过一层又一层模糊的屏障,静静地、贪婪地凝视着这个刚刚空出来的“外面”。
低语声,从未真正停止。
它们只是在等待下一个打开“门”的倾听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