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烛账(1 / 1)

雨是傍晚开始下的。

敲在青瓦上,起初还带着些江南暮春的温存,入了夜,便成了绵密不绝的冷针,扎得人心里发慌。

这座镇子蜷在长江岔出去的一条水道旁,白日里还有些船来轿往的声响,一到这雨天,便只剩下水声和更梆子,闷得像个巨大的、正在缓慢腐烂的棺椁。

潘家老宅就在镇子最东头,靠着早已废弃的旧码头。

三进的院子,如今只住了潘允明一个人,还有那个哑巴老仆福伯。

允明是半个月前回来的,带着一身海外留洋染上的硝烟气,和父亲病危的电报。他赶到家时,父亲潘世襄已经说不出话了,只剩一双枯井似的眼睛,死死盯着床顶的承尘,喉头咯咯作响,像有什么话硬在了里头。

三日后,父亲咽了气,眼睛却没合上。镇上老人说,这是心里有债,阎王殿前说不清,不肯走呢。

父亲的丧事办得潦草。兵荒马年的年月,能凑出一副像样的棺木已是不易。下葬那日,雨也如今夜一般,将新坟的黄土浇成一片泥泞。

允明站在坟前,看着石碑上“显考潘公世襄之墓”几个字,心里空落落的。他对父亲的记忆很淡,只记得是个总是皱着眉、身上有股账房墨汁与旧书霉味混合气息的清瘦男人,常年待在老宅最深处那间书房里,拨弄算盘,或者对着账本出神。母亲去得更早,印象更是模糊。这偌大的宅院,对他而言,陌生远多于亲切。

守孝的头七夜里,允明在父亲的书房清理遗物。书房很大,靠墙是顶到天花板的紫檀木书架,却空了大半,唯有角落里堆着些蒙尘的卷宗。

父亲常用的那张黄花梨大书桌上,文房四宝井然,一方端砚里墨迹早已干涸龟裂,像一块黑色的、布满皱纹的土地。允明随手拉开抽屉,里面多是些寻常信件和旧报纸。直到他碰到最底层一个暗格。

暗格没有锁,轻轻一推便滑开了。里面躺着一本硬壳账簿,封面是深蓝色的土布,没有题签,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。允明心头莫名一跳,将它取了出来。

账簿很厚,纸张是旧式的毛边纸,脆而黄。翻开第一页,没有年月,只用工整却略显僵硬的楷书写着:

“戊午年七月十五,收‘青蚨’三千枚,予‘长生库’甲字柒号位。息,按老规矩。”

允明的指尖有些发凉。戊午年?那是近三十年前了。“青蚨”是古时对钱的别称,这像是典当记录。可父亲并非开当铺的,潘家祖上虽是镇中大户,却也只说是耕读传家,兼做些棉布生意,从未听说涉及典当行当。更怪的是,“长生库”是佛寺里存放骨殖的地方,怎会用来当货栈?

他继续往下翻。记录一条接着一条,时间跨度极大,有时隔数月,有时隔数年。

典当的物品千奇百怪:“庚申年腊月初八,收‘并蒂莲’一对,血色饱满,予‘长生库’乙字拾叁号位。当期十年,死当。”“丙寅年清明,收‘金石盟’一纸,字迹犹新,予‘长生库’丙字贰号位。当期……无期。”

物品名称愈发诡异,“并蒂莲”像是形容珠宝,又似指代别的什么;“金石盟”更是让人联想到盟约婚书。

而所有的物品,无一例外,都存入了那个所谓的“长生库”,利息多是“按老规矩”,当期长短不一,甚至有“无期”。最令允明脊背生寒的是,在几条记录的末尾,他用颤抖的手指辨认出极淡的、用另一种朱砂似的暗红色笔迹添注的小字:

“癸酉年腊月廿三,甲字柒号位货绝,本息已清。付讫:西街灯笼坊张氏独子,急病殁。”

“己卯年中秋,乙字拾叁号位货绝,本息已清。付讫:镇学堂周先生夫妇,夜航船覆,殁。”

“壬午年谷雨,丙字贰号位货绝……付讫:……”

最后那条关于“金石盟”的付讫记录,墨迹较新,似乎是不久前才添上的。而“付讫”后面的字迹,被一大团污渍晕染,完全无法辨认。但前面几条已足够惊心动魄!每一笔“货绝”(当物被赎走或成为死当?),都对应着镇上一起确凿无疑的死亡!灯笼坊张家的儿子,允明小时候还见过,是个活泼的少年,据说是一夜之间得了怪病,浑身滚烫,口鼻出血而死。学堂的周先生夫妇,是镇上有名的善人,去邻县访友,回来时乘的船在平稳的江面上莫名其妙就翻了,尸首三日后才在下游找到。

难道……父亲经营的,不是寻常生意?这些看似典当的记录,实则是某种……契约?用那些奇怪的“物品”,换取……他人的性命、气运,或是别的什么?而“长生库”,就是存放这些“抵押品”的恐怖仓库?

允明猛地合上账簿,胸口剧烈起伏。窗外的雨声此刻听起来,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,正在包围这座老宅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,想起福伯那双总是低垂着、从不多看多问的浑浊眼睛,想起这宅子白日里也驱不散的阴凉气息。

不,不可能!这太荒诞了!定是父亲记载的某种隐喻,或是他精神失常下的臆想!自己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,怎能信这些怪力乱神?允明强迫自己冷静,将账簿塞回暗格。他决定去找福伯问问。福伯在潘家待了四十年,或许知道些什么。

他举着玻璃罩的煤油灯,穿过幽深的回廊。雨被风刮进廊里,打湿了他的绸衫下摆,冰凉地贴在腿上。福伯住在靠近后门的下人房里。允明敲了敲门,里面传来一阵窸窣,半晌,门吱呀开了一条缝。福伯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影里,像一截老树根。他咿咿呀呀地比划着,意思是这么晚了,少爷有何吩咐。

允明盯着他的眼睛,慢慢地说:“福伯,我爹书房里,有一本深蓝色的账簿,你见过吗?”

福伯脸上的皱纹似乎瞬间凝固了。他慌忙摇头,双手乱摆,喉咙里发出急促的“嗬嗬”声,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。他不再是那个沉默温顺的老仆,眼里充满了恐惧,甚至……还有一丝哀求?

“你知道,对不对?”允明逼近一步,“‘长生库’在哪里?那些‘货’到底是什么?我爹……他到底在做些什么?”

福伯倒退一步,险些被门槛绊倒。他死死闭上眼,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,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,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给出任何反应。

允明知道问不出什么了。他转身离开,身后传来福伯压抑的、如同老旧风箱般的抽泣声。这声音比任何回答都更让他心头发冷。

回到书房,鬼使神差地,他又拿出了那本账簿。这一次,他翻到了最后有记录的几页。在最后那条关于“金石盟”的记录之后,隔了几页空白,竟又出现了一行崭新的、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字!

不是父亲的笔迹。更加娟秀,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。

“丙戌年四月初八,收‘归乡人’一位,魂识俱全,予‘长生库’特字号位。当期:今夜子时。息:尽收此宅三代积蓄之‘运’。”

丙戌年,就是今年!四月初八,就是今天!“归乡人”……魂识俱全……允明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!他不就是那个“归乡人”吗?今天刚回到老宅处理父亲的后事!特字号位?当期就在今夜子时?而利息……是潘家三代人积累的所有“运势”?

这是谁写的?是谁在他回来之后,在这本恐怖的账簿上,添上了关于他的契约?!

“哐当!”书房面向院子的花窗猛地被风吹开,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进来,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,几乎熄灭。就在这明灭的光影中,允明眼角的余光瞥见,窗外漆黑的庭院里,似乎站着一个人影!

一个穿着旧式对襟褂子的、清瘦的人影。背对着书房,面朝着祠堂的方向,一动不动地站在瓢泼大雨中。

看那身形……分明是刚刚下葬不久的父亲,潘世襄!

允明的呼吸停滞了。他想喊,喉咙却像被扼住;他想动,双腿却像灌了铅。桌上的煤油灯终于支撑不住,“噗”地一声熄灭了。书房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,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,瞬间照亮那个僵立在雨中的背影。

不,不是背影。在又一道刺目的闪电亮起时,允明看得清清楚楚——那身影的头,正以一个极其缓慢、极其不自然的速度,一点一点地,向后转动过来!

闪电熄灭。黑暗重新吞噬一切。

但允明“看到”了。在最后的光明里,他“看”到那转过来的脸上,根本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平滑的、被雨水浸透的惨白。而在原本该是嘴巴的位置,缓缓裂开一道弯弯的、鲜红的缝隙。

像是一个笑容。

账簿从允明无力的手中滑落,摊开在地上。最后那一页,在窗外断续的闪电映照下,那行关于“归乡人”的记录下面,原本空白的地方,正有新鲜的墨迹,如同拥有生命般,一丝一丝地自行晕染、浮现出来:

“子时至。”

“货已验明。”

“计息开始。”

雨声,铺天盖地。更梆子恰好响起,闷闷的,一下,又一下。

正是子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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