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嘉靖年间,湖广地界有条隐在云雾里的古道,叫“哑子径”。
径旁有个只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,无名,村人自嘲是“灯下黑”。
因为村里每户屋檐下,白日也悬着一盏白纸灯笼,灯笼里点的不是烛火,而是一种幽绿色的、凝而不散的冷光,无风自动,光影摇曳,照得人脸发青。
村里来了个货郎,叫陈三笑。
他本是要去邻县,却在山里迷了路,跌跌撞撞摸到这村口时,天已擦黑。
第一眼看见那成排幽幽绿灯,他腿就软了半截,想回头,身后山路却已被浓雾吞没,影影绰绰,似有幢幢鬼影。
正进退维谷,最近一户的柴门“吱呀”开了,探出个老汉的头,脸色在绿光映照下惨惨的。
“后生,迷路了?”声音沙哑干涩。
陈三笑忙不迭点头。
老汉招招手:“进来吧,夜里外头不干净。”
屋里比外头更暗,只堂屋桌上有一盏同样的绿灯笼,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。
老汉自称姓姜,寡言,端来一碗稀粥,两块冷薯,便坐在门槛上,望着门外雾色出神。
陈三笑饿极了,顾不得许多,埋头便吃。
粥入口,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冲上鼻腔,像放久了的米混合着泥土腥味。
他强忍着咽下,抬头想问话,却见姜老汉正直勾勾盯着他,眼神空洞,嘴角却扯着一丝极僵硬的弧度,像是在笑,又不像。
“老丈,你们这灯笼……”陈三笑指指屋顶。
“哦,那是‘’。”姜老汉转过头,继续看雾,“照着路,免得家里人回来时……找不着门。”
“家里人?”陈三笑心里咯噔一下,“出远门了?”
“嗯,出远门了。”姜老汉的声音飘忽起来,“走得急,没留话。灯点着,他们就知道家在哪。”
陈三笑不敢再问,匆匆吃完,被引到厢房歇息。
房里没有窗,只有门板上方有个通气的小洞,恰好能瞥见檐下那盏绿灯笼的一角。
光影透过破窗纸,在墙上投出诡异晃动的图案,时而拉长如人形,时而缩成乱舞的一团。
陈三笑和衣躺下,疲惫很快袭来。
半梦半醒间,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,不是一个人的,是好几个,步履拖沓,来来回回。
还有窃窃私语声,听不真切,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。
他想睁眼,眼皮却重如千斤。
恍惚中,似乎有冰冷的手指,隔着门板,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。
鸡鸣时,陈三笑猛地惊醒,冷汗浸透内衣。
天光微亮,檐下绿灯依旧幽幽亮着,只是光似乎黯淡了些。
他推门出去,姜老汉已在院里,正用一块脏污的布,仔细擦拭那盏灯笼的纸罩。
布拂过,灯罩上隐约显出暗红色的纹路,像干涸的血迹画成的符咒。
“老丈,我这就告辞,多谢收留。”陈三笑想尽快离开这诡异地方。
姜老汉停下动作,慢慢转过头,眼白布满血丝:“走?雾还没散尽,出不了山。”
陈三笑望向村外,果然浓雾如墙,将村落围得严严实实。
他心头焦躁,却无可奈何。
白日里,他在村里转了转。
七八户人家,门户紧闭,静得可怕。
只有檐下绿灯无声燃烧。
他注意到,每盏灯笼的灯罩下方,都垂着一缕东西——有的是几根枯发,有的是一小片褪色的布条,有的甚至是一截干瘪的、指节般的物事。
而每户门前的泥地上,都有一串朝向屋内的、湿漉漉的脚印,大小不一,但都模糊扭曲,不像正常人走出来的。
走到村子最西头,有一间屋子的灯笼格外大,绿光也最盛。
屋门虚掩,陈三笑鬼使神差地凑近门缝。
里面很暗,隐约可见堂中摆着一张供桌,桌上密密麻麻,竟全是牌位!
牌位前没有香烛,只摆着三盏绿灯笼,呈品字形,光映着牌位上的字,都是姜姓。
而供桌下方,地上用白灰画着一个巨大的圆圈,圈里似乎堆着些黑乎乎的东西,看不真切。
正惊疑间,身后传来一声咳嗽。
陈三笑骇然回头,是姜老汉,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。
“那是我家祠堂。”姜老汉脸上没什么表情,“祖辈都供在那里。”
“为何……点灯供着?”
“因为他们夜里要‘回来’吃饭啊。”姜老汉忽然咧开嘴,露出残缺的黄牙,“灯是路引,也是饭碗。灯亮着,他们才吃得着,吃饱了,才不闹。”
他说得平淡,陈三笑却听得寒毛倒竖。
回到姜老汉家,陈三笑坐立难安。
他仔细回想,发现这村里一个孩童都没有,甚至连鸡犬牛羊的声息也无。
只有绿灯,和死寂。
熬到午后,雾稍散,陈三笑决意离开,哪怕摸黑走山路。
姜老汉没再阻拦,只是站在檐下绿灯旁,目送他。
眼神复杂,似有怜悯,又似有一丝解脱。
陈三笑一头扎进雾里,凭着记忆往山外走。
山路崎岖,雾霭流动,总觉有东西在雾里跟着他,不远不近。
回头望去,村子的方向,那成片幽绿的光点,在浓雾中晕开,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。
走了约莫一个时辰,前方雾中影影绰绰出现一座破败的山神庙。
陈三笑又累又怕,想进去歇脚。
推开半朽的庙门,尘土簌簌落下。
庙里空空荡荡,神像坍塌,供桌倾颓。
可就在那堆碎泥块旁,竟靠着一个人!
是个老和尚,僧衣破烂,面如金纸,气若游丝。
陈三笑忙上前扶起,给喂了点水。
老和尚缓缓睁眼,看见陈三笑,浑浊的眼睛里爆出一丝精光,死死抓住他手腕:“你……你从‘灯村’出来?”
声音虚弱,却急切。
陈三笑点头。
“快!快走!莫回头!”老和尚喘息着,“那灯……那灯不是引魂,是……是‘锁魂’!”
原来,这老和尚是云游至此的苦行僧,月前也误入那村。
他看出端倪,那“”燃烧的,根本不是油或蜡,而是活人的“阳气”与“魂气”。
灯下悬着的那些毛发、布条、指节,皆是死者生前之物,作为“饵”,将死后不得安息的魂魄强行羁绊在灯盏附近。
而灯的光,则如无形的锁链,将这些魂魄束缚在屋檐下,不得超生,亦无法远离。
村人夜夜听见的徘徊脚步声和低语,正是那些被锁的亡魂在无意识地游荡、重复生前的片断。
他们需要活人的气息(尤其是外来者的新鲜生气)来维持灯笼不灭,灯不灭,魂就被锁着,形成一种残忍的平衡。
所谓的“回来吃饭”,其实是亡魂本能地汲取灯下活人的微弱生机。
而村人自己,经年累月被亡魂汲取、被灯笼绿光侵染,也早已半人半鬼,无法离开村子范围,否则会迅速枯竭而死。
“那他们……为何不灭掉灯?”陈三笑声音发颤。
“灭不掉。”老和尚惨笑,“灯芯连着他们的心脉。灯灭,他们立毙。而且……灯里锁着的,多是他们的至亲。灭了灯,魂就彻底散了,他们舍不得,也不敢。”
他咳出血沫,“那根本不是什么村落,是一座……活着的人给自己和亲人修的坟!我试图破局,却被反噬……你快走,你身上已沾染了灯的气味,久了,也会被它们盯上,当作……新的灯油!”
陈三笑魂飞魄散,背起老和尚就想跑。
可刚出庙门,就僵住了。
雾不知何时已浓得化不开,而在雾的深处,一盏、两盏、三盏……幽幽的绿光,正缓缓飘来。
不是挂在屋檐下的静止灯光,而是漂浮着、移动着,朝着山神庙的方向。
绿光之后,影影绰绰,是姜老汉,还有其他几个村民麻木的身影。
他们手里,都提着一盏绿灯笼。
“后生,”姜老汉的声音穿过浓雾传来,依旧干涩,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诡异平静,“这老师傅说得对,也不全对。”
绿光渐近,陈三笑看清,那些漂浮的灯笼后面,似乎都拖着一道淡淡的、人形的灰影,张着嘴,做出无声嘶吼的姿态。
“灯,确实是锁。可锁着的,不光是魂。”姜老汉的脸在绿光映照下扭曲变形,“还有‘病’。”
他掀开自己的衣襟——胸膛处,皮肤下竟有无数细小的、蚯蚓般的青黑色纹路在蠕动,与灯笼纸罩上的血符如出一辙!
“嘉靖初年,这里闹过一场怪病。人死了,尸体会动,会扑咬活人,像话本里的僵尸。不是瘟疫,是……地脉沾了邪秽。唯一能镇住这‘病’不让它扩散的,就是用至亲的血肉为引,点成‘锁魂灯’,把染病的魂锁在灯下,用活人的生气慢慢磨灭病气。”
姜老汉眼中流出两行浑浊的泪,“我们走不了,也不想走。灯灭了,尸病复发,山外的人怎么办?我们守着灯,灯也守着外面的人。只是……灯越来越‘饿’,需要的外人气越来越多。你,和这老师傅,来得正是时候。”
陈三笑明白了。
他们不是鬼,是一群将自己和亲人魂灵一同献祭,以困住某种恐怖存在的守墓人。
而他和老和尚,就是新添的“祭品”,他们的生气,将被用来喂养这些灯笼,维系这可悲的平衡。
漂浮的绿灯笼围了上来,冰冷的气息浸透骨髓。
那些灰影扑向老和尚,老和尚惨呼一声,身上迅速泛起同样的青黑色纹路。
陈三笑想逃,双腿却像陷在泥沼。
一盏最大的绿灯笼飘到他面前,灯罩上映出一张痛苦扭曲的妇人面孔,口型一张一合:“饿……好饿……”
就在灰影即将触及陈三笑的刹那,奄奄一息的老和尚用尽最后力气,将腕上一串乌黑的念珠扯断,佛珠四溅,打在最近的几盏灯笼上。
噗嗤几声轻响,如同烧红的铁烙进雪里,绿光骤暗,灰影发出无声的尖啸,急剧扭动。
笼罩山神庙的浓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动,露出一线天光。
“走啊!”老和尚嘶吼。
陈三笑不知哪来的力气,撞开一道缺口,连滚带爬冲进雾隙。
身后传来姜老汉长长的、不知是哭是笑的叹息,还有灯笼接连破裂的闷响,以及某种东西挣脱束缚后,低沉恐怖的咆哮……
陈三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。
他昏倒在官道旁,被路过的商队所救。
病了大半个月,高烧中总梦见幽幽绿光和拖沓的脚步声。
病愈后,他左耳失聪,右耳却总在夜深人静时,隐约听见一个沙哑的、重复的絮语:“灯……不能灭……”
他曾带人回山寻找,那云雾笼罩的山坳,却再也找不到所谓的“哑子径”和绿光村落。
只有最老的山民,在醉后提起,祖上曾传下话,深山里有一支姓姜的守山人,很多年前就“没了”,据说是为了镇住什么东西,自愿画地为牢。
很多年后,陈三笑老了,儿孙满堂。
一个雷雨夜,他被震醒,起身关窗。
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,他恍惚看见对面漆黑的屋檐下,似乎幽幽亮起一点转瞬即逝的绿光。
光中,仿佛有个熟悉的、佝偻的身影,提着灯笼,朝他微微点了点头,随即被黑暗吞没。
雨声哗哗,再无异样。
陈三笑怔立许久,缓缓关紧窗户,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滑坐在地。
他知道,那不是幻觉。
有些灯,一旦点燃,就永远需要有人去看守,用生气,用魂灵,用一代又一代无法言说的牺牲。
而山外的人,或许永远不知道,自己安睡的夜晚,是由远方哪一盏幽幽的、冰冷的绿光,默默换来的。
只是那光里的影子,是越来越淡,还是……越来越多?他不敢想,也不能问。
唯有窗外无休止的雨,敲打着人间,也敲打着那些被遗忘的、深山里的长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