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末清初,江南梅雨渐歇时,青芜镇东头的谢家绣庄出了一桩奇事。
谢家独女素锦,三日前接了一桩急活儿,给城里王员外家绣一幅贺寿的《松鹤延年》图。
料子是王员外亲自送来的,一匹光润如水的素白杭缎,触手生凉,细看之下,缎面竟隐隐有层极淡的青色光晕,像月光照在深潭上。
王员外再三叮嘱:“此缎名‘寒烟罗’,乃塞外珍品,请姑娘务必用心,绣线只能用我给的这一匣。”
那匣子打开,里面是十二色丝线,颜色却都古怪:不是寻常的红绿,而是些灰扑扑的、暗沉沉的色调,最艳的一束也不过是褪色海棠般的浅粉。
谢素锦虽觉蹊跷,但酬金实在丰厚,便应下了。
当夜,她在绣房里点燃三盏油灯,穿针引线。
针尖刺入缎面的刹那,她指尖猛地一颤——那布料竟像是活的!
针孔处渗出一丝极细微的、温热的触感,仿佛刺破的不是丝绸,而是什么有体温的东西。
她定睛再看,缎面平整如初,方才那感觉似是幻觉。
第一针落下,绣的是仙鹤的尖喙。
灰黑色的丝线在缎上游走,谢素锦渐渐觉得不对劲。
这线太“吃”布料了,每一针都仿佛扎进极深的地方,抽线时格外费力。
而且绣了不到半个时辰,整幅缎子竟微微鼓起,有了起伏,不像铺在绷架上,倒像蒙在什么有轮廓的物件上。
她停了手,伸手去抚那鼓起的部分——指尖触及之处,一片冰凉,底下却似乎有什么东西,随着她的按压,极轻微地搏动了一下。
谢素锦骇然收手,吹熄了两盏灯,只留最近的一盏。
昏黄光线下,她看见自己绣的那几针鹤喙,颜色变了。
原本灰黑的线,此刻在灯光里泛着暗红,像是干涸许久的血。
更可怕的是,鹤喙周围的空白缎面上,渐渐显出极淡的纹路,纵横交错,像……像人的皮肤纹理!
她强压心悸,告诉自己或许是连日劳累眼花了。
咬咬牙,继续绣鹤颈。
这一绣,就绣到了后半夜。
窗外梆子敲过三更时,谢素锦忽然听见极轻的叹息声,就贴在她耳后。
她僵着脖子,缓缓转头——身后空无一人,只有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,随火焰跳动而摇晃。
可那影子……似乎比她本人臃肿了些,肩颈处多了一团模糊的凸起,形状竟像她正在绣的鹤头!
谢素锦再不敢独处,扬声唤丫鬟小杏。
连唤数声,无人应答。
她推开绣房门,走廊里漆黑一片,整座绣庄静得可怕,连往常夜里的虫鸣都听不见一丝。
她举着灯往丫鬟房走,脚下木板发出“吱呀”声响,在死寂中被放大得惊心。
路过中堂时,灯影一晃,她瞥见供着祖宗牌位的神龛前,似乎跪着个人。
“小杏?”她颤声问。
那人影缓缓回头——是母亲孙娘子。
可母亲的脸在昏暗里白得吓人,双眼直勾勾盯着她,嘴角却向上弯着,露出一种谢素锦从未见过的、空洞又慈祥的笑容。
“锦儿啊,”母亲的声音飘忽,“好好绣,绣好了,咱们家就有指望了。”
说完,又慢慢转回去,对着牌位一动不动。
谢素锦毛骨悚然,逃也似的回屋锁上门。
她盯着绷架上的《寒烟罗》,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来:这布有问题,不能再绣了!
她抓起剪子,就要去铰那绣了一半的鹤颈。
可剪刀刃口触到缎面的瞬间,整匹布剧烈地颤动起来!
不是风吹的颤动,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布里挣扎、翻滚!
绷架“嘎吱”作响,那鼓起的部分越胀越高,渐渐显出模糊的轮廓——有颈、有肩、甚至有一小片微微凹陷的、像是锁骨的位置!
谢素锦倒退几步,撞翻了灯台。
油泼了一地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,瞬间舔上桌布、幔帐。
她尖叫着扑打,可火势蔓延极快,转眼就吞没了半个绣房。
浓烟滚滚中,她看见那幅《寒烟罗》在火焰里非但没有烧着,反而愈发莹白透亮,绣了一半的仙鹤在火光映照下,羽丝分明,那鹤眼竟缓缓转动,朝她瞥来!
眼神怨毒,又带着饥渴。
“救……命……”谢素锦被烟呛得窒息,软倒在地。
最后一刻,她看见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不是来救火,而是径直走向火焰中的绷架,伸手去抚摸那匹诡异的缎子,脸上露出痴迷的、近乎狂喜的神色。
谢素锦再醒来,已是三日后的黄昏。
她躺在自己闺房的床上,浑身缠满纱布,稍一动弹就钻心地疼。
小杏坐在床边垂泪:“小姐,您总算醒了……那夜绣房走水,亏得夫人及时发现,把您拖了出来,可您身上烧伤了多处,郎中说……怕是会留疤。”
谢素锦怔怔地:“那幅绣品……”
“您还说呢!”小杏压低声音,“真是奇了,那匹‘寒烟罗’竟半点没烧着,连烟熏的痕迹都没有!王员外昨儿来瞧了,说鹤虽只绣了一半,却栩栩如生,竟比完整的绣品更有神韵,酬金一分不少,还多加了一倍!”
她指了指外间,“夫人收了银子,欢喜得什么似的,正张罗着给您抓药呢。”
谢素锦心头疑云密布。
她挣扎着下床,挪到梳妆台前,铜镜里映出一张缠满纱布的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可那双眼睛……似乎不太像自己的了。
眼神更深,更冷,眼角微微上挑,竟有几分像那夜火光中仙鹤的眼神。
她打了个寒噤,拆开手臂上一处纱布——伤口已结痂,可痂皮的纹路,纵横交错,和那夜在“寒烟罗”上看到的皮肤纹理,一模一样!
日子一天天过去,谢素锦的伤渐渐好了。
可痊愈后的她,总觉得身子不对劲。
皮肤异常敏感,尤其碰触丝绸时,会泛起细密的战栗,不是冷,而是一种古怪的、近乎愉悦的麻痒。
她开始惧怕强光,白昼总是精神萎靡,一到夜里却异常清醒,眼神在黑暗中亮得瘆人。
更怪的是,她无师自通了许多从未学过的针法,手指捻起针线时,灵活得不像自己的手。
孙娘子却喜笑颜开:“我儿这是因祸得福,开了绣窍了!”
一个月后,王员外又上门了。
这次带来的,是两匹“寒烟罗”。
一匹深青如潭水,一匹赤红如凝血。
“谢姑娘,”王员外搓着手,笑容意味深长,“上次的绣品,我家老太爷极爱,连夸有‘生气’。这回这两匹,想请姑娘绣一幅《龙凤呈祥》,尺寸要大,要铺满整面影壁。”
酬金是上次的十倍。
孙娘子眼睛都直了,满口应下。
谢素锦想推拒,可一碰到那两匹罗,指尖就传来一阵汹涌的、几乎令她颤栗的渴望——她想绣,非常想,想到骨子里发痒。
绣《龙凤呈祥》的第一夜,怪事又来了。
深青的罗缎铺开时,谢素锦清晰地听见了水声,潺潺的,像是从极深的井里传来。
赤红的罗缎则散发出一股极淡的、铁锈般的腥气。
她穿针引线,针尖刺入青罗时,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;刺入红罗时,却是温热的。
绣到龙睛的那晚,她半夜惊醒,发现自己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在空中虚捻,做着穿针引线的动作。
而黑暗里,绷架的方向传来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蚕食桑叶,又像无数根针在同时刺穿布料。
她点燃蜡烛走近,看清眼前景象时,几乎魂飞魄散——
那幅未完成的绣品上,龙的身躯已显雏形,可那龙鳞的纹理,分明是一片片细小的、扭曲的人脸!
每张脸都只有指甲盖大,表情却清晰可辨:痛苦的、恐惧的、怨愤的……密密麻麻,挤在一起,随着烛光晃动,那些脸的眼睛似乎也在转动,齐刷刷望向她!
而绣线走过的地方,罗缎下鼓起蜿蜒的脉络,像血管,正随着某种节奏,一起一伏地搏动。
谢素锦尖叫着冲出绣房,直奔母亲卧室。
她要问清楚,这“寒烟罗”到底是什么东西!
推开母亲的房门,她看见孙娘子正背对着她,对着一面墙喃喃自语。
墙上挂着的,不是画,也不是绣品,而是一张巨大的、完整的人皮!
人皮被绷得极平,边缘用金钉固定在木框上,皮面上刺满了瑰丽繁复的刺绣,正是《松鹤延年》图——和她烧毁的那幅,分毫不差!
那鹤的眼珠,是用两粒真正的、琉璃制的眼珠缝上去的,此刻在烛光下,正冷冷地反着光。
“娘……”谢素锦的声音破碎不成调。
孙娘子缓缓转身,脸上带着和那夜一模一样的空洞笑容:“锦儿,你看见了?这才是咱们谢家真正的祖传手艺——‘皮绣’。”
她爱怜地抚摸墙上的人皮,“普通的绸缎,哪能有这般灵气?唯有上好的人皮,最好是年轻女子的背皮,紧致光滑,染上特制的药液,方能成‘寒烟罗’。绣线也不是丝,是抽了死者生前的头发,混着心头血染的,这样绣出来的东西,才有魂,才有‘生气’啊。”
她走向女儿,声音蛊惑,“你上次绣的那幅,皮子来自一个溺水而亡的少女,性子温顺,所以你只是伤了皮肉。这回这两匹,青的是个含冤而死的书生,红的是个难产血崩的妇人,怨气都重得很……你得小心伺候,绣好了,他们的魂就安生了,绣不好……”
她没说完,只是笑。
谢素锦瘫软在地,终于明白指尖那些温热冰凉的触感是什么,明白那搏动是什么,明白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些像皮肤纹理的伤疤。
她不是被火烧伤的,她是被这些“罗缎”反噬了,她的皮,正在慢慢变成下一匹“寒烟罗”!
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,四更天了。
绣房的方向,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、似龙吟又似叹息的悲鸣。
孙娘子脸色一变:“龙凤要成了!快,锦儿,最后几针得由你来,你是‘引子’,你的魂息才能镇住它们!”
她不由分说,将瘫软的谢素锦拖向绣房。
房门洞开,腥风扑面。
绷架上,那幅《龙凤呈祥》已近完成。
龙与凤纠缠盘旋,华美至极,可它们的每一片鳞、每一根羽,都是密密麻麻的、痛苦的人脸。
此刻,所有人脸都在蠕动,在哭泣,在嘶吼。
而绣品正中央,还留着一小片空白,形状恰好是一个蜷缩的人形。
孙娘子将针塞进女儿手中,指向那片空白:“绣你自己,锦儿,绣上去,你就永远和这绝世绣品融为一体了,咱们谢家的名声,就会响彻天下!”
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疯狂的光,“就像你祖母,你曾祖母,我们谢家每一代女儿……最后都成了传世名绣啊!”
谢素锦低头,看着手中那根冰凉坚硬的绣针。
针眼里穿的线,是她自己的头发,不知何时被母亲取走了。
线的颜色,是一种新鲜的、湿润的红色。
她忽然笑了,笑容和母亲一模一样,空洞而慈祥。
“好啊,娘。”她轻轻说,“我绣。”
针尖落下,刺入的不再是罗缎,而是她自己心口的皮肤。
不疼,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冰凉。
她看见自己的血渗出来,染红了那根发线,线在绣品上游走,填补了最后一片空白。
绣成的,不是她的脸,而是一个怀抱婴孩的、微笑的女子形象。
那是她,也是她未曾谋面的曾祖母,也是谢家所有最终变成“绣品”的女儿们。
最后一针收线时,整幅《龙凤呈祥》爆发出炫目的光芒。
龙活了,凤鸣了,无数人脸齐声唱起哀婉的歌。
谢家绣庄外,早起的人们看见一道青红交织的光柱冲天而起,久久不散。
而绣庄内,孙娘子满意地抚摸着完成的作品,触手温润如真肤。
她对着空荡荡的绣房轻声说:“乖女,你放心,娘会找到下一个有天分的姑娘,告诉她,谢家有一门绝技,叫‘’,需用一匹名叫‘寒烟罗’的奇缎……”
窗台上,一只羽毛光洁的仙鹤歪头看着这一切,它琉璃制的眼珠转了转,映出孙娘子身后——
那幅巨大的绣品上,新添的女子肖像,眼角缓缓滑下一滴血红的泪,泪珠滚落,渗进罗缎深处,不见了。
而镇上最老的裁缝后来喝醉了说,那哪儿是什么光柱,分明是成千上百个女子的魂,拧成一股,挣破了绣布,朝月亮飞去了。
只是飞走前,她们都在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