碑语记(1 / 1)

大唐开元年间,陇西云州地界闹过一场大旱。

赤地千里之后,紧接着便是瘟疫。

等灾殃终于过去,城外乱葬岗已无处下脚,官府只得命人将尸骸拢到一处,草草立了座无字碑。

碑是青黑色,不知什么石料,触手生寒,即便盛夏午后摸上去,也凉得沁骨。

老辈人说,那是阴气太重,让离远些。

可孩子们不懂事,常去碑座下掏蛐蛐,偶尔还能摸出几枚铜钱,或是女人家的褪色绒花。

城南有个叫陆文远的书生,父母皆殁于那年瘟疫。

他独自守着几卷书、两间破屋,日子清苦,却信“人穷志不短”,每日仍去城外山亭读书,图个清静。

那无字碑,正在去山亭的必经之路上。

起初,陆文远只是觉得那碑有些碍眼。

灰扑扑立在荒草丛里,总惹他想起爹娘曝尸野外的惨状。

后来,他发觉碑身似乎有些变化。

先是某个雨后的清晨,他看见碑面靠近底座的地方,渗出几道极淡的、暗红色的水痕,像锈,又像干涸的血迹。

他凑近细看,水痕竟隐约组成一个扭曲的字形,似“怨”非“怨”。

他以为是哪个顽童的恶作剧,用袖子擦了,便走了。

隔了几日,那水痕又出现了。

这次更清晰些,是两个字:“苦啊”。

字迹歪斜,笔画颤抖,仿佛写字的人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。

陆文远心里发毛,四下张望,荒野无人,只有风吹过枯草的呜咽。

他匆匆离去,那天书也没读进去,总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。

第三回,碑上的字多了起来。

不再是水痕,而是深深浅浅、仿佛用指甲抠出来的刻痕:“冷……挤……透不过气……”

字迹各异,有的工整,有的狂乱,像是有许多不同的人,在不同的时间,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。

陆文远毛骨悚然,这乱葬岗下埋了成百上千的尸骸,难道……是它们在“说话”?

他不敢再走那条路,绕远道去山亭。

可夜里却开始做梦。

梦里有无数双手从泥土里伸出,抓他的脚踝,无数张浮肿溃烂的脸挤在一起,张着嘴,却发不出声音,只有口型一遍遍重复:“写……给我们写……”

他总在冷汗涔涔中惊醒,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凄厉的风声,仔细听,又像是许多人在远处集体叹息。

更蹊跷的事发生了。

陆文远发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,总塞着些黑泥,洗也洗不净。

起初他以为是读书时沾的墨,可那泥有股子腐土特有的腥气。

而且他的手指,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有力,握笔时,笔杆常被捏出细微的裂痕。

有一夜他半梦半醒,恍惚看见自己的右手正悬在枕边,食指伸出,对着虚空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,写的是碑上那些字:“苦啊……冷……”

陆文远怕极了,去找城里唯一的教书先生,也是他最敬重的人。

先生听了,捻着胡须久久不语,最后长叹一声:“文远,你可知那无字碑为何无字?”

“请先生指教。”

“那年死的人太多,太多无名无姓,太多冤屈不平。碑上若写名字,写不完;若写事迹,无处落笔。索性不写,让天地作证。”先生压低声音,“可‘无名’本身,就是最大的怨念。它们要一个名字,要一句交代。你日日从碑前过,心思纯澈,又身负文气,怕是……被选作了‘代笔’。”

“代笔?”

“替那些说不出的,说出话来。”先生眼神复杂,“此事凶险。那些东西的‘话’,带着死气,写多了,活人受不住。”

陆文远失魂落魄地回家。

当夜,梦魇更重。

他不再梦见手和脸,而是直接“看见”了那些死前的景象:

干渴的喉咙撕裂般疼痛,倒在路边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;高热烧得神志模糊,浑身脓疮,被乡邻抬着扔进尸坑;还有妇人抱着早已咽气的孩子,呆呆坐在屋里,直到自己也无声无息地倒下……

每一种死法,每一种绝望,都如同亲历,痛彻心扉。

醒来时,他枕巾尽湿,不知是汗是泪,而右手掌心,赫然用指甲掐出了一个血红的“冤”字!

第二天,陆文远带上纸笔,跌跌撞撞跑到无字碑前。

他脸色惨白,对着石碑嘶喊:“你们要我写什么?写!我都给你们写!”

风骤然停了,荒野死寂。

他扑到碑前,研墨铺纸,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。

可笔尖刚落纸,手腕便不由自主地沉稳下来,一股冰寒刺骨的气流顺着手臂涌入,牵引着他的手,开始书写。

不是他的字迹。

一个个陌生的、或娟秀或粗犷或稚嫩的名字,流淌而出。

名字后面,是简短的生平,死因,以及未了的心愿。

“周阿苗,年十九,织户女,渴死道旁,愿娘亲勿悲。”

“赵铁柱,年三十七,佃农,疫病而亡,欠东家三百文,来生做牛马还。”

“陈小丫,年五岁,高烧惊厥,葬时手中紧握半块糖饼,舍不得吃……”

写着写着,陆文远泪流满面。

他不再恐惧,只感到无边无际的悲凉。

这些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有喜有悲,有牵挂有遗憾,最后却成了乱葬岗下一把无名枯骨。

他一连写了三天。

饿了啃几口冷馍,困了靠在碑旁打个盹。

写了厚厚一摞纸,记录了近三百个名字。

每写一个,就仿佛看见一道淡淡的影子从碑中逸出,朝他躬身一礼,然后消散在风里。

碑身那刺骨的寒意,似乎也减退了些。

写到第三日黄昏,纸上突然自动浮现出一行字,墨迹深黑,力透纸背:“够了。余者,不愿留名。烧纸,我等自去。”

陆文远如释重负,点燃那摞写满名字的纸。

火光冲天,纸灰如黑蝶盘旋,绕着无字碑飞舞数圈,最终散入暮色。

他累极,倚着碑座沉沉睡去。

这一觉无梦,是父母死后,他睡得最安稳的一觉。

醒来已是清晨,鸟鸣清脆。

无字碑依旧立在原地,但那股阴森寒意已荡然无存,摸上去只是寻常石头的凉。

陆文远觉得浑身轻松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
他朝着石碑郑重三揖,转身回城,脚步都轻快许多。

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。

他继续读书,准备来年科考。

只是偶尔,右手食指会无缘无故地刺痛一下,像被针扎。

他不在意,以为是写字太多的缘故。

直到一个月后的清晨,他推开屋门,整个人僵在原地——

院子里,整整齐齐摆着三百枚铜钱。

有的锈迹斑斑,有的边缘磨损,分明是不同年代、不同人家之物。

铜钱正中,压着一张黄纸,纸上只有两个字:“谢资”。

笔迹,和他那日代笔所写的一模一样。

陆文远头皮发麻,这些铜钱从哪里来?

他不敢碰,用扫帚想扫到角落,可铜钱一碰就“叮当”作响,声音在清晨空旷的院子里传得老远。

邻居被惊动,探头来看,惊讶道:“文远,你哪儿来这么多古钱?哟,这还有开元年号的,市面上可少见!”

陆文远支吾过去,心中却翻江倒海。

他忽然想起那些孩子从碑座下摸出的铜钱和绒花——莫非,是那些亡灵付的“润笔”?

更诡异的事接踵而至。

先是城里最刻薄的米铺老板,夜半梦见被许多人围着讨债,醒来发现床头放着几枚陌生的铜钱,正是他当年克扣灾民的数目。

他吓得病了一场,愈后人竟和善不少。

接着,一个终日打骂寡媳的老妇,总听见耳边有小孩哭声,说她“抢了我的糖饼”,可她从未抢过谁的糖饼。

只有陆文远知道,那或许是陈小丫的执念。

这些怪事零零星星,无人联想到陆文远。

他渐渐放下心,甚至觉得,自己或许做了一件功德。

科考日子近了,他越发用功,时常读书至深夜。

这天夜里,他又觉右手食指刺痛,举灯一看,指甲盖上竟隐隐现出极淡的纹路,像是……碑石的纹理。

他心中不安,吹熄了灯,想早点睡。

刚躺下,却听见敲门声。

很轻,很有节奏,咚,咚,咚。

“谁?”他问。

门外无人应答,只有敲门声持续。

陆文远披衣起身,凑到门缝往外看——

月光下,门外空无一人。

可敲门声,依旧响着。

不是从他家的门传来,而是从……城中心鼓楼的方向?

不,又像是从更远、更深的地下传来,沉闷而绵长,仿佛有无数只手,在同时叩击着厚重的泥土。

他猛地看向自己的右手。

食指的指甲,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青黑色,坚硬冰凉,叩在桌面上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声响,与那遥远的敲门声,渐渐重合在同一节奏上。

一个清晰的、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的意念,直接在他脑海中轰鸣:

“名字……写完了……该写碑文了……”

“用你的血……你的魂……写真正的碑文……”

“让你……永远陪着我们……”

陆文远惨叫一声,想夺门而逃,双腿却像钉在地上。

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,食指那青黑色的指甲,缓缓划过左腕。

皮肤开裂,鲜血涌出,却并不滴落,而是凝成一颗颗血珠,悬浮空中。

血珠排列、变形,在半空构成一篇篇闪烁暗红光芒的碑文草稿。

那不再是简单的名字生平,而是无数死亡瞬间的痛苦记忆、冲天怨气、对生者的嫉妒与拉拢……这些才是最根本的、无法超脱的“碑语”!

而他,这个唯一的“通灵者”,这个承载了太多死气的活人,就是将它们永久铭刻下来的最后载体!

“不——!”陆文远用尽最后的力气,将鲜血淋漓的左手按向油灯。

火焰“嗤”地蹿起,灼烧皮肉的剧痛让他短暂清醒。

他扑到桌边,用那截焦黑的、冒着烟的手指,蘸着血,在最后一张纸上疯狂书写。

写的不是亡魂的碑文,而是他自己的名字、生辰、以及一行字:

“陆文远,自愿永镇此方,碑成之日,魂归之时。后来者,勿近无字碑,勿听碑中语。”

最后一笔落下,远处那连绵不绝的“敲门声”戛然而止。

悬浮空中的血字碑文骤然收缩,化作一道红光,射向城外无字碑的方向。

陆文远瘫倒在地,看着自己焦黑的手指迅速恢复成正常肤色,指甲也变回了寻常样子。

只是左手腕上,多了一道永远无法消除的、碑文形状的烙印。

翌日,人们发现城外那座无字碑上,终于有了字。

不是刻上去的,而是碑体内部自然透出的、暗红色的纹理,组成了三百个小小的名字,环绕着中央一行大字:

“众生皆苦,寂灭为安。此地永宁,魂佑四方。”

字迹古朴庄严,望之令人心静。

都说这是天降祥瑞,官府还特意派人祭祀了一番。

只有陆文远知道那行大字下面,那些肉眼难辨的、需要特定角度的月光才能照出的暗纹,写的是什么。

那是用三百亡魂的执念和他自己一半魂魄共同写就的、真正的镇魂咒。

他再也没去山亭读书。

左手腕的烙印在阴雨天会隐隐发烫,提醒他那段诡异的经历。

后来他科考失利,在城里开了间私塾,终身未娶。

临终前,他对最亲近的学生说:“我死后,莫立碑。若非要记,就用青石,一个字也别刻。”

学生不解,追问。

老人只是望着窗外远山的轮廓,轻轻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:

“碑一旦有了‘语’,就得有人永远去‘听’。听了,就逃不掉了。”

咽气时,他左手腕上的烙印瞬间褪去,仿佛从未存在。

而百里之外,那座有了字的石碑,在同一个瞬间,悄然裂开一道细缝,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
缝里,隐约可见密密麻麻更多未曾示人的名字,其中最新的一个,墨迹似乎还未干透。

夜风拂过,荒草低伏,仿佛有无数声叹息同时响起,又同时归于永恒的沉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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