寿材铺(1 / 1)

光绪二十三年冬,祁门县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。

棺材铺学徒王栓子蹲在后院,盯着那口刚上好黑漆的松木棺材,总觉得哪儿不对劲。

漆是东家亲手调的,掺了糯米汁和桐油,味道却比往常冲,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,像是陈年的血垢混着檀香。

更怪的是,这棺材的尺寸——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偏偏像是比着东家自己的身量打的。

“栓子,发什么呆?”东家赵乾贵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声音哑得像破风箱。

他今日穿了件崭新的藏青棉袍,脸色却比雪还白,两只眼窝泛着不正常的青黑,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。

“把这‘喜材’抬到西厢房去,轻拿轻放,磕掉一点漆皮,仔细你的皮。”赵乾贵吩咐完,剧烈地咳嗽起来,忙用一方白手帕捂住嘴。

帕子拿开时,王栓子眼尖,瞥见上面沾着几点墨绿色的黏液。

西厢房常年锁着,说是堆放寿材样品,可王栓子来铺子三年,从未见人进去过。

门轴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一股阴寒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。

屋里没有窗,只靠王栓子手里的油灯照明。

光线所及,密密麻麻堆满了棺材,有大有小,有薄有厚,都落了厚厚一层灰。

可屋子正中央,却清理出一片空地,地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巨大的、扭曲的八卦图,八卦中央,正好空出那口“喜材”的位置。

“摆正,棺头对准离位。”赵乾贵指挥着,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兴奋。

王栓子依言摆放,手触到棺材时,竟感觉棺木微微颤动了一下,像是里面有活物在轻轻撞击!

他吓得一哆嗦,油灯差点脱手。

“稳当点!”赵乾贵厉声呵斥,眼神却死死盯着棺材,喉结上下滚动,喃喃道,“时候快到了……就差最后一步了……”

当夜,王栓子被一阵奇异的响动惊醒。

声音来自西厢房方向,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一下下挠着木头,间或夹杂着低低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

他披衣起身,蹑手蹑脚溜到西厢房窗外,舔破窗纸往里瞧。

只见屋内烛火通明,赵乾贵跪在那口“喜材”前,手里捧着一个黑陶碗,碗里是粘稠的、暗红色的液体,正冒着热气。

他将碗沿凑到棺材头部的位置,低声吟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。

随着吟诵,棺材内部传来“咕咚……咕咚……”的吞咽声,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东西,正在贪婪地啜饮碗中之物!

更骇人的是,棺材表面的黑漆,在烛光下竟开始流动,像是有了生命,缓缓汇聚成一张模糊的、痛苦的人脸轮廓!

赵乾贵将碗中液体倾倒在棺盖上,人脸扭曲着,将“液体”吸食殆尽。

随后,他取出三根长长的银针,针尖闪着幽蓝的光,狠狠刺入棺材头部、心口、小腹三个位置!

棺材猛地一震,发出“砰”一声闷响,随即安静下来。

赵乾贵长舒一口气,瘫坐在地,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满足。

第二天,赵乾贵竟像换了个人,脸色红润,步履轻快,连说话都中气十足。

他给了王栓子一块银元,让他去醉仙楼买只烧鹅。

王栓子心里发毛,总觉得东家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,藏着别的东西。

他买了烧鹅回来,经过西厢房时,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、像是无数蚕在啃食桑叶的“沙沙”声。

鬼使神差地,他再次凑近窗纸窟窿。

这一看,魂飞魄散!

那口“喜材”的棺盖,不知何时移开了一条缝!

一只枯瘦、布满青黑色斑点的手,正从缝隙里伸出来,五指张开,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。

而那只手的手腕上,赫然戴着一只熟悉的、镶着绿松石的银镯子——那是赵乾贵卧病在床的老娘,上个月才戴进去的陪葬品!

王栓子连滚带爬逃回前院,撞见了买菜回来的厨娘张妈。

张妈听他语无伦次说完,脸色煞白,一把将他拉到灶房,压低声音:“栓子,你撞邪了!那西厢房……根本不是放寿材的地方!”

张妈说,赵家祖上根本不是做棺材的,而是盗墓的!

三十年前,赵乾贵的爹挖开了一座古怪的战国墓,墓主是个方士,棺椁里没有尸身,只有一卷写在人皮上的“长生秘术”。

赵老头依术行事,用特制的“养尸棺”和邪门阵法,据说能夺他人寿数,转嫁己身。

“那西厢房底下,就是个养尸地!”张妈声音发颤,“老爷他……他怕是把他娘……做成‘寿引’了!”

王栓子如遭雷击,想起赵乾贵近日的异常,想起那口比着东家身量打的“喜材”,想起棺盖上那张痛苦的人脸……

那不是喜材,是赵乾贵为自己准备的“夺舍之棺”!他用自己亲娘的性命做引子,想为自己续命!

当夜子时,电闪雷鸣。

王栓子被凄厉的惨叫声惊醒,声音正是从赵乾贵的卧房传来。

他冲过去,只见房门洞开,赵乾贵蜷缩在床脚,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,眼珠暴突,舌头伸得老长。

他的皮肤底下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窜动,鼓起一个又一个小包。

“娘……娘我错了……饶了我……”赵乾贵嘶哑地哀求着,嘴角流出墨绿色的黏液。

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甜腥气,只是此刻浓郁得令人作呕。

突然,他身体一僵,直挺挺倒下,气息全无。

可他的眼睛,却还圆睁着,瞳孔里倒映出门口的王栓子,以及……王栓子身后,一个模糊的、佝偻的黑影!

王栓子胆战心惊地回头,身后空无一物。

他连滚带爬逃出赵家,在街上狂奔,直到撞见打更人,才瘫软在地。

三日后,官府来人,发现赵乾贵尸身已高度腐烂,像是死了几个月。

而西厢房那口“喜材”不翼而飞,只留下地上一个焦黑的、人形的印记。

棺材铺被封,王栓子失了生计,只好去码头扛活。

半年后,一个雨夜,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租住的小屋,发现门口放着一口小小的、崭新的薄皮棺材。

棺材上放着一张纸条,字迹歪斜,像是用血写的:“下一个,轮到你了。”

王栓子惊恐地环顾四周,雨幕茫茫,空无一人。

只有那口小棺材,在昏暗的灯光下,泛着湿漉漉的、不祥的黑光。

他颤抖着打开棺材,里面没有尸体,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、藏青色的棉袍——正是赵乾贵死那天穿的那件!

棉袍心口的位置,有一个清晰的、被银针刺破的孔洞。

而孔洞周围,用更深的颜色,绣着一个模糊的、痛苦的人脸。

和王栓子那夜在西厢房棺盖上看到的,一模一样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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