描魂簿(1 / 1)

宣统三年,私塾先生孟清源初到柳溪镇那日,就觉出这地方不对劲。

不是荒僻,相反,这镇子太安静了——连犬吠鸡鸣都像是隔着层厚棉絮,闷闷的,短促得可疑。

更怪的是那些孩子,个个穿戴整齐,见人先鞠躬,背诗文滴水不漏,可眼神却空落落的,像是上好发条的偶人,只等着谁来拧一把。

镇东头的李家宅院腾出三间厢房作学塾,东家李老爷瘦得像根竹竿,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,眼睛却从不看人:“孟先生,孩子们就托付您了。束修加倍,只一条——日落前必须散学,作业只许在学塾里写完。”

他递来一本靛蓝封面的簿子,封皮上无字,只拓着枚暗红色的指印,纹路清晰得不像印泥,倒像……干涸的血迹。

“这是描红本,每日放学前,须让每个孩子在这簿子上摹写自己的名字。”李老爷枯瘦的手指按在封皮上,青筋毕露,“一笔都不能错。”

学塾开了半月,孟清源心里的疑窦越积越厚。

十二个学生,从八九岁到十二三岁,每日辰时准点进门,酉时准点离去,走路步子一般大小,连咳嗽都像约好了似的齐齐掩口。

他们学得极快,过目成诵,写字工整,可你若问“昨日家中吃了什么”,他们便齐刷刷愣住,眼睛茫然地眨着,像是听不懂这问题。

描红本更是诡异——那簿子看似不厚,却永远写不满。每日孩子们用镇上特制的“朱砂墨”(色泽暗红,有股铁锈混着檀香的怪味)写完名字,第二日那页便恢复空白,只纸上隐约透出个人形水印,像是谁伏案睡过留下的汗渍。

直到那日,最小的学生阿宝打翻了砚台。

深红的墨汁泼在青砖地上,竟“滋”地冒起一股白烟,砖面被蚀出几个小坑,坑底残留着几丝灰白色的、像是烧尽的纸灰般的东西。

阿宝吓得大哭,哭声也干瘪瘪的,没有孩童的嘹亮。

孟清源去扶他,手指触到孩子后颈,冰凉一片,再细看,那皮肤底下隐隐有极淡的、蛛网般的青灰色纹路,正随着哭声一明一灭。

当夜,孟清源留了心。

他谎称要批改诗文,蜷在学塾堆放杂物的隔间里。

子时刚过,窗外起了风,吹得院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,在窗纸上张牙舞爪。

忽然,他听见极轻的“沙沙”声,像是春蚕食叶,又像是笔尖在纸上快速摩擦。

透过板壁缝隙,他看见白日里阿宝坐的位置上,凭空浮现出一个模糊的、发着微光的孩子轮廓!

那轮廓正握着支看不见的笔,对着空无一物的桌面,一笔一画,极其认真地“写”着什么。

每写一笔,轮廓就清晰一分。

写到最后一捺时,孟清源看清了——那就是阿宝!

只是这个“阿宝”眼神呆滞,嘴角却挂着白日里从未有过的、僵硬的微笑。

而白日里真正的阿宝,此刻正躺在家中榻上,他娘第二日哭诉说,孩子半夜惊厥,浑身冰凉,喊名字也没反应,只在手心紧紧攥着一把灰。

孟清源毛骨悚然,他猛然想起那本描红簿——孩子们每日摹写的,难道是自己的“魂”?

那一笔一画,是在把活生生的精气神,一点点“描”进那本永远写不满的簿子里?

次日,孟清源借口考校,让每个孩子背写自家祖辈名讳。

轮到阿宝时,孩子提起笔,墨尖悬在纸上,迟迟落不下去,额头渗出大颗冷汗。

突然,他眼白一翻,直挺挺向后倒去!

孟清源抢上前扶住,触手如冰,孩子脖颈后的青灰纹路已蔓延到耳根,像是有活物在皮肤下游走。

他来不及多想,抽出怀中祖传的用来镇纸的桃木小剑(他祖父当过风水先生),往阿宝眉心一按!

“嗤”一声轻响,孩子猛地睁开眼,“哇”地吐出一口黑水,水中竟有几截扭动的、头发丝细的红线!

红线遇空气即化为灰烬。

阿宝眼神恢复了片刻清明,抓住孟清源的袖子,气若游丝:“先生……簿子……烧了它……名字写完了……人就空了……”

话音未落,门外传来李老爷阴恻恻的声音:“孟先生,好手段啊。”

李老爷踱进来,依旧不看人,只盯着地上那滩黑水灰烬,喉结剧烈滚动。

“本以为你只是个迁夫子,没想到……还留着这一手。”他枯瘦的手从袖中抽出,掌心赫然托着那本靛蓝簿子。

此刻簿子正自动一页页翻动,每一页上都浮起一个暗红色的名字,正是那十二个学生的!

名字像是用血写就,还在微微搏动。

“柳溪镇早就是座空镇了。”李老爷的声音像钝刀刮锅底,“三十年前一场瘟病,十室九空。剩下的人,靠‘描魂续命’——用外来的生魂,描摹进这‘养魂簿’,替换掉自家孩子身上日渐消散的残魂。这样,‘孩子’就永远是孩子,不会老,不会病,不会离开……”

他翻到簿子最后几页,上面是几个墨色极淡、即将消失的名字:“看,这几个‘料’快用尽了,正需要新鲜的……孟先生,你的学生,魂魄醇厚,正是上好的‘墨’啊!”

孟清源遍体生寒:“那这些孩子……”

“孩子?”李老爷怪笑,“早就是空壳啦!白日里靠簿子里的‘描魂’撑着,像个样子;夜里描魂回簿休养,壳子就僵着。只等吸够七个生魂,描魂就能彻底离簿,占壳重生!阿宝……已吸了六个了。”

他话音未落,地上那滩灰烬猛地腾起,化作一个模糊的、血红色的小人形状,尖啸着扑向昏迷的阿宝!

孟清源想拦,李老爷却将簿子猛地一拍!

学塾四面墙壁上,骤然浮现出十几个孩子呆滞的脸庞光影,他们齐声开口,声音重叠诡异:“先生……写名字……写名字……”

孟清源抱起阿宝,撞开后窗,跌入浓黑夜色。

身后,李老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如影随形,整个镇子的门窗次第打开,一个个僵硬的身影走了出来——都是白日里那些“家长”!

他们眼神空洞,嘴角却挂着与李老爷如出一辙的僵硬笑容,缓缓合围过来。

孟清源逃到镇口的老槐树下,怀里的阿宝忽然动了动,小手抓住他的衣襟,气若游丝:“先生……火……名字怕火……”

火!

孟清源摸遍全身,只有那柄桃木小剑和一囊火石。

他瞥见老槐树下有个废弃的、满是纸钱灰烬的祭坛,心一横,将阿宝靠在树根,转身用桃木剑在地上急速划了一个简单的辟邪阵。

追兵已至。

李老爷捧着簿子走在最前,簿页无风狂翻,每一个血红色的名字都亮起妖异的光芒。

“没用的,孟先生。进了柳溪镇,你的名字,迟早也会在上面……”

孟清源咬破舌尖,一口血喷在桃木剑上,剑身竟泛起微弱的金红色光晕,逼得那些“人”暂时不敢上前。

他趁机擦燃火石,可地上只有枯叶,转眼即灭。

就在此时,靠着的阿宝用尽最后力气,扯开自己的衣襟——孩子单薄的胸膛上,竟用朱砂画着一个复杂的符咒!

“先生……用我的……我是‘器’,里面还有一点未散的真魂……点得着……”阿宝声音越来越弱,眼神却异常清澈,“烧了簿子……他们……才能醒……”

孟清源手在抖。

李老爷却厉声喝道:“蠢货!烧了簿子,里面养的‘描魂’和你学生的残魂,就一起灰飞烟灭了!”

阿宝看着孟清源,轻轻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,眼角滑下一滴泪,那泪竟是浑浊的灰色。

孟清源明白了。

他一咬牙,将燃着的枯叶,按在了阿宝胸口的符咒上!

没有预想中的皮肉焦臭。

符咒遇火即燃,窜起的却是幽蓝色的火焰,瞬间吞没了阿宝小小的身体。

那火焰冰冷,没有热度,却将阿宝烧成一团纯净的、跃动的蓝色光球!

光球中,浮现出十几个模糊的孩童面容,有男有女,正是簿子上那些名字的主人残存的真魂影像!

他们齐声说:“谢谢先生。”

随即,蓝色光球如流星般撞向李老爷手中的靛蓝簿子!

“不——!”李老爷惨叫,想合拢簿子已来不及。

蓝火沾上纸页,轰然腾起,却依然是那种冰冷的幽蓝。

簿子在火焰中疯狂翻卷,每一页上的血红色名字都扭曲、惨叫,化作一缕缕黑烟消散。

而那些围拢过来的镇民,随着名字的消失,身体迅速干瘪、腐朽,如同晒了百年的纸壳,在夜风中片片碎裂,露出里面早已空无一物的腔子。

李老爷死死抱着燃烧的簿子,整个人也烧了起来,火焰里传出他凄厉的诅咒:“柳溪镇……绝不了……下一个先生……还会来……”

最终,他和簿子一同化为一地灰白的余烬。

风一吹,散了。

天将破晓。

孟清源精疲力竭地靠在老槐树下,怀中空空如也。

镇上死寂一片,那些屋舍门窗大开,里面蛛网密布,积尘寸厚,分明是废弃了几十年的模样。

只有学塾里,整整齐齐坐着十二个孩童,他们趴在桌上,像是睡着了,身体却冰冷僵硬,胸口再无起伏。

每个人的课桌上,都摊着一小堆灰烬,灰烬的形状,依稀是他们自己的名字。

孟清源挣扎着起身,想为这些孩子收敛,却在李老爷化为灰烬的地方,踩到了一样硬物。

拨开灰,那是一枚小小的、青铜铸造的私塾戒尺,上面刻着四个古篆字:“薪火相传”。

戒尺底下,压着一角未曾烧尽的靛蓝纸页,边缘焦黑,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行新的、湿漉漉的血字:

“孟清源……”

他的名字,正在被一笔一画地“描”出来。

而远处镇口,浓雾不知何时再度弥漫,雾中传来孩童们齐整的、毫无波澜的读书声:

“赵钱孙李,周吴郑王……”

“冯陈褚卫,蒋沈韩杨……”

读书声里,一辆破旧的马车,正碾着青石板路,吱吱呀呀,驶入雾中。

赶车人的背影,瘦得像根竹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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