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三年,河间府大旱,赤地千里。
韩守拙作为县衙刑名师爷,奉命清查城南枯井中的无名骸骨。
那井深七丈,凿于前朝,井壁不是砖石,而是某种苍白滑腻的活石。
第一具骸骨捞上来时,守拙就觉不对。
骨骼泛着玉色,叩之有清音。
更奇的是,每根骨头上都生着细密纹路,凑近看竟是蝇头小楷!
他夤夜秉烛细辨,读出一段工整账目:
“崇祯十四年五月,收王李氏贞节牌坊石料三十车,折阳寿六载。”
“顺治二年八月,支赵乡绅祖坟碑石十五方,抵其孙疫病早夭。”
守拙骇然掷骨,骨头滚落桌案,竟又显出几行新字:
“光绪三年七月,预支韩师爷十年心智,换勘破井案。”
他头痛欲裂,无数陌生记忆灌进颅腔——
看见万历年间石匠开凿此井,井底埋下三斗“言石髓”;
看见雍正年间的知县深夜投尸入井,骨头渐生账目;
最后看见自己此刻惊恐的脸,映在井水倒影里。
第二日,他瞒着衙役再下深井。
在井壁第七层活石处,摸到一处凹陷。
指腹传来刺痛,石面吸吮他的血,缓缓浮现一篇完整契约:
“石髓井契:凡地方官绅,可投尸骨入井,以阴间事阳间毕。
骨生账目,即为凭证。
井满百具,守井人可启‘石髓局’,兑通天富贵。
然井成之日,需血亲为引,永镇井眼。”
守拙忽然想起族谱记载:韩家祖上正是明末石匠,参与凿井后暴毙。
而现任守井人,竟是城中德高望重的周善人!
当夜他潜入周家祠堂,梁上悬着九十九枚玉色指骨,每枚刻着姓名时辰。
最末一枚尚在滴血,名字正是昨日投井的乞丐——第一百具尸!
祠堂供桌突然裂开,露出向下的石阶。
阴风裹着石粉腥气涌出,深处传来碾磨声。
守拙举烛往下,见周善人跪在石窟中,正将一具新尸推进石磨。
磨缝流出乳白浆液,注入井形石槽。
“成了……百骨髓成……”周善人癫狂大笑,“石髓局开,我可直通……”
话音未落,石窟四壁同时睁开无数石眼!
每只眼珠都在滚动,瞳孔里映着不同年代的场景:
嘉靖年的饥民易子而食,康熙年的瘟疫十室九空,道光年的洪水浮尸塞川……
所有惨剧发生前,都有官绅往这井中投过尸骨!
原来“以阴间事阳间毕”的真正含义是——
用注定横死之人的尸骨预付代价,石髓井便保当地一时太平。
但代价从未消失,只是延后、累积、最终酿成滔天浩劫!
周善人扑向石槽欲饮髓浆,地面突然伸出石手攥住他脚踝。
井壁账目浮现血红新条目:
“光绪三年七月,收守井人周善人全副筋骨,抵百骨孽债。”
活石如潮水将他吞没,只剩一张人皮贴在壁上,渐渐石化成新账册。
守拙转身欲逃,却发现来路已被石壁封死。
石窟中央,石槽髓浆沸腾,凝聚成一道人形。
那面容竟与他八分相似,穿着明末石匠短褐。
“我乃韩氏先祖,也是第一任守井人。”石人开口,声音如磬相击,“当年凿井见石髓,妄想以邪法泽被后世。殊不知石髓要的从来不是尸骨……”
它指向四壁石眼,所有瞳孔齐刷刷盯住守拙:
“石髓要的是‘见证’。
需有韩氏血脉亲眼见证百骨成髓、守井人遭噬、真相大白之三刻,石髓局才算真正开启。
你此刻,正是最后一步。”
石槽髓浆骤然暴涨,化作无数手臂抓来!
守拙怀中的骸骨账目突然发烫,飞出密密麻麻金字裹住他。
是百具尸骨残留的怨念,在最后一瞬反噬石髓!
石窟剧震,石眼纷纷渗血。
先祖石人惨笑:“原来……百骨早生灵智,等我族血脉亲至,里应外合……”
它在金纹中寸寸龟裂,嘶吼出最后秘密:
“但石髓已入你身!
从你摸到井壁那刻起,石髓就寄居血脉。
每日子午二时,你都将化为石人一柱香,渐久渐长……
直至永为石髓新宿主,诱后世官绅续此血账!”
轰隆巨响,石窟坍塌。
守拙被气浪推出井口,回头看,枯井已自行填平。
次日,县衙众人发现守拙疯癫,终日喃喃“石髓局”。
唯独子时打更人见过奇景:韩师爷房中映出石影,如人如碑。
三年后大旱终结,河间府忽现奢华石坊,题“泽被苍生”。
坊下新井涌出甘泉,救活万人。
唯井栏刻着细小账目,记某年某月某地“应收旱魃一尊”。
守拙已彻底石化,立于自家后院,做遥望枯井状。
石皮下,血脉仍流动着乳白髓浆。
每逢新月之夜,石像掌心会浮现新字迹,记录着何处官绅又往新井投了尸骨。
而井底深处,新的百骨正在玉化,等待下一个韩氏血脉的到来。
城南旧井遗址上,不知何时建起小小土地庙。
庙中石碑刻着古老契约的最后一款,字迹鲜红如血:
“石髓不绝,轮回不止。
见契者,即为证契人。
后世子孙,永镇此约。”
碑阴缓缓泌出石髓,一滴,一滴,渗入光绪七年的春泥。
地下极深处,新的井眼正在生成,苍白活石如菌丝蔓延,静静爬向又一个显赫家族的后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