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嘉靖年间,东南沿海有个叫“螺厝”的渔村,村子偏僻,藏在嶙峋礁石和茂密红树林深处,像被世人遗忘。
村里的男子大多出海谋生,留下的多是妇孺,以及一座不知供奉何路神只的、低矮阴沉的“骨庙”。
说是庙,更像一座巨大的坟茔,以海中巨鱼的肋骨和黏稠的牡蛎灰浆筑成,终年散发咸腥与腐朽交织的气味。
村中女子,世代传承一种诡谲手艺——织“骨衣”。
非以丝麻,而是用海中一种名为“忘忧僧”的水母的透明胶质,混以细磨的鱼骨粉、贝壳粉,在月圆之夜于骨庙内纺织、捶打、晾晒,最终制成一种薄如蝉翼、却坚韧异常的奇异织物。
此衣贴身穿着,据说可避咸水腐蚀,甚至能安抚狂暴的海浪,庇佑出海的亲人。
然而,骨衣制成后,需在骨庙内供奉四十九日,汲取“神恩”,方能生效。
这年盛夏,海上传来噩耗,出海的七条渔船遭遇罕见风飑,仅一条生还,载回满船恸哭。
村中顿时多了许多寡妇,十七岁的荆晚便是其中一个。
她的新婚丈夫阿礁,连尸骨都未曾寻回。
按照村中古老习俗,若遇此等惨事,妻室需亲手织就一件特殊骨衣,名为“招魂衣”,于头七之夜,携至海边,呼唤亡魂归来,若衣上能沾得亡夫一丝气息,便可引其魂魄安息,不入轮回,永伴身侧。
荆晚本就是外乡流落至此的女子,对村中诸多禁忌半信半疑。
但悲痛与孤寂啃噬着她,她只能依循古老法则,试图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慰藉。
她采集最上等的“忘忧僧”水母,那生物在月光下通体透明,触手绵软,离水即化作粘稠胶质,带着一股奇异的、令人昏沉的甜香。
她研磨阿礁生前最珍爱的一柄鱼骨匕首,将那粉末混入胶质。
她甚至剪下自己一绺乌发,烧成灰烬,掺入其中。
每一个步骤,都在骨庙那压抑的穹顶下完成,四周是历代织衣女子的牌位,密密麻麻,烛火摇曳,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扭曲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。
织机声“唧唧”回响,在空阔的庙堂里,不似凡音,倒像是某种沉睡巨兽的呓语。
四十九日后,骨衣成。
那是一件近乎无色的袍子,轻薄得几乎没有重量,对着光看,隐隐有流水般的波纹荡漾。
它静静地悬挂在骨庙的神龛前,吸收着所谓“神恩”。
荆晚却觉得,那衣服似乎在自行呼吸,微微起伏,并散发出比以往更浓郁的甜腥气,闻久了,心头便泛起莫名的躁动与渴望。
头七之夜,月黑风高,海浪拍打礁石,发出沉闷的咆哮。
荆晚捧着盛有骨衣的木盘,一步步走向村外那片最荒僻的黑沙滩。
海风卷着湿冷的水汽,穿透她单薄的衣衫,她却感觉不到冷,心头一片麻木的灼热。
按照村中老妪的嘱咐,她需面朝大海,脱下自己的外衣,将招魂衣贴身穿上,然后呼喊阿礁的名字。
她照做了。
冰凉的骨衣贴上肌肤的刹那,荆晚猛地一颤!
那触感并非布帛的柔软,而是一种活物般的滑腻与吸附感,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吸盘,正透过皮肤,紧紧抓住她的血肉!
更令人心悸的是,一股不属于她的、汹涌澎湃的情绪,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她的意识!
不是预想中的悲伤与思念。
是狂喜!是挣脱束缚的自由!是压抑多年后爆发的、近乎癫狂的野心!
与此同时,一段陌生的记忆碎片,硬生生楔入她的脑海:
不是渔村,是雕梁画栋的厅堂,熏香袅袅。
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男子背对着她,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:“……此事若成,海运之利,尽入我手……那帮疍民,不过是棋子……”
阿礁?
不!这声音,这场景,绝非她那憨厚寡言的渔夫丈夫!
荆晚想尖叫,想扯下这诡异的衣服,却发现双手不受控制地抬起,用一种她从未有过的、优雅而略带妖娆的姿态,理了理衣襟。
她的喉咙里,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串低哑而陌生的笑声。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
这笑声在狂风骇浪中,显得格外碜人。
她不再呼喊阿礁的名字,而是用一种冰冷而笃定的语气,对着黑暗的大海说道:“时候到了……该回来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远处海面上,突然亮起一点幽绿的光芒!
那绿光如鬼火般飘忽,迅速靠近!
竟是一艘从未见过的、样式奇特的乌篷船,无帆无桨,却破浪如飞,船头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!
荆晚(还是别的什么?)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,转身,不再看那大海与怪船,径直朝村中走去。
她的步伐不再是以往的轻怯,变得沉稳、有力,甚至带着一种隐晦的威仪。
回到家中,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。
镜中映出的,依旧是荆晚那张清秀却苍白的脸。
但眼神变了。
那双曾经盛满哀愁的眸子,此刻深邃如古井,闪烁着算计与冷漠的光芒,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散的戾气。
她抬手,轻轻抚过镜中自己的脸颊,低语道:“这身子……虽粗陋,倒也干净……暂且够用了。”
声音,是荆晚的嗓音,语调却截然不同,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慵懒与刻毒。
接下来的日子,荆晚像是变了一个人。
她不再悲泣,反而异常活跃。
她凭借一件织得格外精美的骨衣,获得了进入骨庙核心织坊的资格。
她甚至对村中事务指手画脚,提出的建议往往一针见血,老迈的村长都对她刮目相看。
她开始打听村外的事情,尤其是关于海禁、漕运、以及那些掌握着海上贸易的豪门巨贾。
偶尔,夜深人静时,那属于荆晚本身的、微弱的意识会挣扎着苏醒,带来片刻的恐慌与迷茫。
我是谁?
阿礁到底是谁?
那件骨衣里的,是什么东西?
但这份清醒转瞬即逝,很快就被那强势的、名为“蔺青螺”的意识彻底吞噬。
蔺青螺,前朝获罪抄家的海运司提举之女,精通海事,野心勃勃,一心要重振家业,为此不惜与虎谋皮,却遭背叛,被灌下毒药,弃尸大海。
她的怨念与部分记忆,恰好附着一只将死的“忘忧僧”水母,被荆晚采来,织入了骨衣。
这骨衣,并非招魂幡,而是引鬼上身的媒介!
这一夜,月圆。
蔺青螺在骨庙织坊独自忙碌,她需要织一件更特殊的“骨衣”,用以联络旧部。
突然,织坊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一个佝偻的身影走了进来,是村中最年迈、几乎从不开口的守庙哑婆。
哑婆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蔺青螺。
然后,她竟开口说话了,声音沙哑得像破旧风箱:
“蔺家小姐……你占了别人的窝……也该还了……”
蔺青螺浑身一震,眼中闪过一丝厉色:“你这老虔婆,装聋作哑几十年,果然有鬼!”
哑婆咧嘴,露出稀疏的黑牙,诡异地笑了:“老身守的不是神……是这座‘衣冠冢’……防止有些东西……借壳还阳……”
她举起灯笼,光照在墙壁上。
那里不知何时,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图案,像是用血画成的符咒,又像是某种古老的航海图!
“你以为……只有你一个‘外来客’?”哑婆的声音充满嘲讽,“这村子……这骨庙……这骨衣……本就是囚笼!是炼狱!”
“历代织衣女子的怨气……夭折婴孩的啼哭……葬身鱼腹的亡魂……都在这骨血胶质里!”
“你不过是……最新鲜的一个祭品!”
“招魂衣?哈哈哈……招的是你自己的魂!困住的是你自己的孽!”
“你穿上的,不是衣服……是无数残魂缝合的‘’!它们正在一口一口……吃掉你!”
刚说完,蔺青螺感到身上的骨衣骤然收紧!
那滑腻的触感变得灼热,仿佛活了过来,长出无数细小的牙齿,深深啃噬她的皮肉!吞噬她的灵魂!
那些被她压制下去的、属于荆晚的、属于其他无数枉死女子的破碎记忆与怨毒情绪,如同火山般爆发!
“不——!我是蔺青螺!我将重振家业!我……”
她的尖叫戛然而止。
因为她看见,对面的墙壁上,那暗红色的图案流动起来,渐渐凝聚成一张张扭曲、痛苦的人脸。
有荆晚苍白流泪的脸。
有那个锦袍男子惊恐的脸。
有无数陌生女子哀嚎的脸。
她们都张着嘴,无声地尖啸着,向她扑来!
哑婆冷冷地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、身体不断抽搐、面容在荆晚与蔺青螺之间疯狂变幻的身影。
她吹熄了灯笼。
织坊陷入彻底的黑暗。
只有骨骼被挤压的“咯咯”声,衣料撕裂的“刺啦”声,以及一种非人非兽的、绝望到极致的呜咽,在浓稠的黑暗里持续了许久,许久。
第二天,村民们发现荆晚昏倒在骨庙外,身上穿着那件招魂骨衣,完好无损。
她醒来后,眼神空洞,神情呆滞,变回了那个温顺沉默的寡妇荆晚,甚至更加怯懦。
只是,偶尔在无人时,她会抬起手,看着自己掌心。
那原本光滑的皮肤下,似乎有极淡的、血丝般的纹路在隐隐流动,像是无数细小的符咒。
而村外的黑沙滩上,每逢月圆之夜,总会出现一行新鲜的、走向大海的脚印。
脚印的尽头,海水深处,偶尔会闪过一丝幽绿的光,像是一只巨大水母,在缓缓脉动。
哑婆依旧每日打扫骨庙,沉默得像一块礁石。
只是她看向荆晚(或者说,荆晚体内那个正在被无数残魂撕扯、融合的怪物)的眼神,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嘲讽。
这座靠海吃海的村庄,依旧在咸腥的海风与古老的秘密中,继续着它循环往复的、看似平静的每一天。
直到下一个祭品的到来。
或者,直到这具名为“荆晚”的皮囊,再也无法容纳那日益膨胀的、由无数怨念缝合而成的……“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