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院的夜,总是格外漫长。
走廊里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,光线惨白,将一切物体的影子都拖得细长而扭曲。
值夜班的护士楚遥刚刚核对完最后一瓶点滴。
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,走回护士站。
电子钟显示,凌晨两点四十分。
整层住院部都陷入了沉睡,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规律滴答声,像是在为这份寂静打着节拍。
然而,楚遥总觉得今晚有些异样。
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劲。
也许是空气太过粘稠。
也许是远处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,闪烁的节奏比往常快了一些。
她翻开今晚的巡房记录本,指尖划过一个个熟悉的病房号。
三零二,三零三,三零四……
忽然,她的手指停住了。
记录本上,在“三零七”病房的后面,不知被谁用红笔,潦草地添上了一个“重”字。
字迹歪斜,力透纸背,仿佛书写者带着极大的惊恐。
三零七病房?
楚遥蹙起眉头。
她清楚地记得,三零七病房靠窗的那张床,昨天下午刚刚空出来。
那位因晚期并发症去世的老人,家属在傍晚时已经收拾完所有遗物离开了。
目前,三零七应该是一间空病房。
这个“重”字是什么意思?
重点观察?可是病人已经……
一丝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。
她合上记录本,决定亲自去看一眼。
或许,是哪个粗心的同事写错了地方。
或许,只是她太累了。
走廊空无一人,她的软底鞋踩在地板上,几乎没有声音。
两侧的病房门都紧闭着,门上的观察窗一片漆黑,像是一只只闭上的眼睛。
越是靠近三零七,那股莫名的不安感就越发强烈。
终于,她站在了三零七病房门前。
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望去。
里面一片漆黑。
月光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斑。
光斑的边缘,正好映出靠窗那张病床的轮廓。
床铺整洁,空空如也。
一切正常。
楚遥松了口气,暗笑自己疑神疑鬼。
她转身准备离开。
可就在转身的刹那!
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,那光斑里,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!
不是床上!
是床下!
楚遥的心脏猛地一缩!
她僵硬地,极其缓慢地,再次将脸贴近玻璃窗,瞪大了眼睛看向床下那片被月光半照的阴影。
那里,似乎有一团比周围黑暗更浓的墨色。
那墨色……在缓缓蠕动!
像是一团纠结的头发……
又像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形!
楚遥的呼吸骤然停止!
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才没有叫出声来!
不可能!
一定是影子!
是窗帘晃动造成的错觉!
她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,试图挪开脚步,双腿却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。
那团阴影的蠕动停止了。
紧接着,一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,从床底下伸了出来!
五指张开,仿佛要抓住什么!
然后,是另一只手!
两只手按在冰冷的地板上,支撑着……
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,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而诡异的姿态,从床底下爬出来!
楚遥的血液瞬间冻结了!
她想跑,想尖叫,想砸响警报器!
可极度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,锁住了她的四肢!
她只能眼睁睁看着,看着那个人影完全爬出,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那人影背对着月光,面容隐藏在浓重的黑暗里。
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、穿着病号服的轮廓。
它……似乎面朝着门的方向。
站定了。
一动不动。
仿佛在隔着门,与楚遥对视!
时间像是凝固的沥青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有几秒,也许有一个世纪。
那个人影,缓缓地,抬起了手臂。
它伸出手指,指向房门。
然后,弯曲手指,做了一个“过来”的手势!
“啊——!”
楚遥终于爆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,猛地向后踉跄退去,后背重重撞在对面病房的门上!
巨大的响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!
几间病房里传来了病人不满的嘟囔和翻身的声音。
楚遥浑身颤抖,连滚带爬地冲向护士站!
她的脑子一片混乱!
那是什么?!
是偷溜进来的流浪汉?
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!
她冲到护士站,颤抖着手抓起内部电话,想要拨给保安室。
可是,听筒里只有一片忙音。
该死!
她扔掉电话,又去按呼叫铃的总开关,企图唤醒所有病人和值班医生制造动静。
开关按下去了,但整个楼层的呼叫铃系统寂静无声,仿佛全部失灵了!
巨大的孤立无援感将她吞噬!
她蜷缩在护士站的桌子下面,抱着膝盖,牙齿咯咯作响。
对了,手机!
她还有手机!
楚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掏出手机,屏幕的光亮在此时显得如此温暖。
她解锁屏幕,找到保安室的快捷号码,拨了出去。
听筒里传来漫长的“嘟——嘟——”声。
每一声都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。
快接啊!求求你,快接啊!
终于,电话被接起了。
“喂?保安室。”一个有些沙哑的男声传来,带着被吵醒的不耐烦。
“三零七!三零七病房有异常!有人!不,有东西在里面!你们快上来!快!”楚语无伦次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。
“三零七?”保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疑惑,“护士小姐,你是不是弄错了?三零七病房的病人今天下午去世了,病房已经彻底消毒锁闭,备用钥匙都在我这里,怎么可能有人?”
“我亲眼看见了!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从床底下爬出来!他还……他还叫我过去!”楚遥几乎要哭出来。
“……从床底下?”保安的声调微微变了,“你确定?”
“确定!千真万确!”
“好,你别挂电话,我马上上来。”保安的声音严肃起来,“你待在护士站,哪里都不要去,不要靠近任何病房门,明白吗?”
“明白!明白!”楚遥死死攥着手机,仿佛那是连接安全世界的唯一通道。
她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保安起身、拿钥匙串、走路的声音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。
她竖着耳朵,倾听走廊尽头的电梯动静。
终于!
“叮——”
电梯到达本层的声音清脆地传来!
紧接着,是沉重而迅速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!
楚遥的心中瞬间被狂喜和relief充满!
她几乎要哭出来,从桌子下探出头,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。
一个穿着藏蓝色保安制服、身材高大的身影,正从走廊拐角快步走来。
手电筒的光柱在墙壁上晃动。
是保安!他终于来了!
楚遥连滚带爬地从桌子下出来,激动地迎了上去。
“在这里!我在这里!三零七在那边!”她指着走廊另一头,语速飞快。
保安走到护士站前,停下脚步。
手电筒的光柱照在地上,没有直接打在楚遥脸上。
楚遥这时才看清他的脸。
一张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,眉头紧锁,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。
“你没事吧?”保安问,声音比电话里更加低沉。
“我没事!但那东西就在三零七!我们快去!”楚遥急切地说。
保安没有动。
他举着手电筒,缓缓地,将光柱移到了楚遥的脸上。
强烈的光线刺得楚遥眯起了眼睛。
“你……”保安盯着她,眼神变得极其古怪,混杂着惊疑和……恐惧?“你刚才说,你看见‘它’从床底下爬出来?”
“对!穿着病号服!”楚遥用力点头。
“还……对你做了‘过来’的手势?”保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“是的!他用手指这样勾了勾!”楚遥模仿着那个动作。
保安的脸色在电筒光下,变得一片惨白。
他猛地后退了一大步!
手电筒的光柱剧烈地颤抖起来!
“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!”保安的声音充满了惊骇,他的手摸向了腰间的警棍。
楚遥愣住了。
“我是楚遥啊!今晚的值班护士!刚才就是我给你打的电话!”她完全糊涂了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保安的声音发抖,他又退了一步,仿佛楚遥是什么洪水猛兽,“今晚这层楼……根本没有安排值班护士!”
“什么?!”楚遥如遭雷击!
“今晚这层楼的所有病人,因为下午那场……意外,全部临时转移到楼下加床了!这层楼现在是完全清空的!护士站早就下班锁门了!”保安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,“我半小时前才上来巡查过,整层楼都是黑的,空无一人!”
“不可能!我一直在这里!我还在核对点滴!”楚遥尖声反驳,她指向护士台上的记录本,“你看!记录还在这里!”
保安警惕地,用手电筒照向护士台。
台面上,空空如也。
根本没有什么记录本。
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。
“你看!就在这里啊!”楚遥冲过去,想拿起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本子证明自己。
她的手,穿过了台面。
像穿过一层空气。
楚遥僵住了。
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。
然后,她慢慢地,慢慢地低下头。
看向自己的身体。
惨白的护士服……
似乎……有些过于单薄了。
走廊里的穿堂风拂过,她感觉不到丝毫凉意。
保安用手电筒死死照着她,光柱穿透了她的身体,在她身后的墙壁上,映出了一个模糊的、半透明的影子。
“你……”保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你……是不是今天下午,在三零七病房……”
楚遥猛地抬起头!
无数破碎的画面,如同决堤的洪水,冲进她的脑海!
下午……三零七……那位临终的老人……家属悲痛的哭泣……她上前安慰……脚下突然一滑……后脑传来剧痛……眼前一片血红……然后是漫长的黑暗……
不!
不是的!
楚遥惊恐地摇着头,一步步后退。
她不是鬼!
她还在值班!
她……
她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,再次投向走廊深处的三零七病房。
那扇门,不知何时,竟然开了一条缝隙。
门内,依旧漆黑。
但门缝后面……
似乎有半张苍白的脸,正贴在那里,无声地窥视着走廊里的一切。
那张脸……
楚遥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!
那是……她自己?!
穿着病号服的,脸色死白的,从床底下爬出来的……
是她自己?!
“不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,从楚遥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!
她转身疯狂地逃跑!
不是跑向电梯!
而是跑向走廊另一端的楼梯间!
保安没有追来,他只是站在原地,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怜悯,看着那个半透明的身影穿过了紧闭的楼梯间防火门,消失不见。
楚遥在楼梯上狂奔!
一层,两层,三层……
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,只想逃离那可怕的楼层,逃离那个看到“自己”的病房!
终于,她冲到了一楼!
推开沉重的防火门,眼前是灯火通明的一楼大厅。
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。
夜间执勤的保安坐在前台打盹。
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,那么真实。
楚遥剧烈地喘息着,心脏狂跳,几乎要炸开。
刚才……是噩梦吗?
一定是噩梦!
她跌跌撞撞地走向一楼护士站,那里有她熟悉的同事。
她要告诉她们这个可怕的梦。
走近护士站,她看到两个护士背对着她,正在低声交谈。
“唉,真是太可惜了,多好的一个姑娘。”
“是啊,听说就是下午在三零七帮忙的时候,地上有病人打翻的水没擦干净,滑倒了,后脑勺正好磕在床角……”
“当场就不行了。才二十三岁啊。”
“家属哭得昏过去了。院里好像还在商量赔偿和安抚……”
楚遥的脚步,钉在了地上。
彻骨的寒意,瞬间将她从头到脚淹没。
她缓缓地,低下头。
看向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。
地面上,空空荡荡。
没有她的倒影。
就在这时,身后传来电梯到达的“叮咚”声。
楚遥下意识地回头。
电梯门缓缓打开。
里面,站着一个穿着病号服、披头散发、脸色惨白的女人。
那个女人缓缓抬起头,露出一张和楚遥一模一样的脸。
她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,向上扯动。
露出了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微笑。
然后,她抬起手。
对着楚遥,轻轻勾了勾手指。
那个“过来”的手势。
一模一样。
楚遥感觉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,拉扯着她的意识,她的“存在”,向那个电梯里的“自己”飘去。
不!
我不要!
她的内心在疯狂呐喊,但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、模糊。
最后映入她“眼帘”的,是电梯门缓缓关闭的缝隙中。
那个“自己”微笑的脸。
以及,电梯楼层显示板上,跳动上升的数字。
最终,定格在——
“3”。
一楼护士站里,一个护士忽然打了个寒颤,搓了搓胳膊。
“咦?怎么突然这么冷?”
另一个护士抬头看了看空调出风口。
“没有啊,温度挺正常的。你是不是累了?”
“可能吧……唉,今晚真是……让人心里发毛。”
两人不再说话。
寂静的医院大厅里,只有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。
谁也没有看到。
那部刚刚升上三楼的电梯,其显示板上的数字,悄然熄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