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八七年,地质工程师陆怀仁接到调令,前往西南山区参与一项代号“深犁”的勘探任务。
目的地是一个在地图上仅标注为“七四三场”的保密区域,据说曾是三线建设时期的旧厂址,早已废弃多年。
出发前夜,他的导师,一位曾参与早期选址勘查的老专家,醉醺醺地拉住他,反复嘟囔着:“怀仁啊,记住,到了那儿,量准数据就回来。别好奇,尤其别靠近那座‘塔’……那塔的年头,不对……”
陆怀仁追问,老专家却酒醒了大半,眼神躲闪,再不开口。
辗转数日,吉普车将陆怀仁抛在一片荒芜的山坳入口。
司机指指一条被杂草半埋的混凝土路,说顺着它走,就能看到场部旧址,勘探队的临时驻地设在那里。
“记住啊,同志,”司机点起烟,神色有些古怪,“白天干活,天黑前一定回屋。这山里……静得邪性。”
吉普车绝尘而去,扬起一片黄尘。
陆怀仁背着行囊,沿着残破的公路前行。
山势合围,植被茂密得不正常,墨绿色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天空,只有零星的光斑漏下。
太静了。
没有鸟叫虫鸣,连风似乎都停滞在密林之外。
走了约莫个把小时,前方豁然开朗,一片巨大的、被锈蚀钢铁和水泥建筑残骸占据的谷地出现在眼前。
这就是“七四三场”。
巨大厂房的骨架如同巨兽的肋骨刺向灰蒙的天空,窗户破碎,黑洞洞的。墙上残留着斑驳的标语,字迹难以辨认。生锈的管道和阀门像藤蔓般缠绕在建筑上。
而在厂区正中央,矗立着一座奇特的建筑。
那是一座塔。
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砖石塔,而是由无数粗细不一的金属管道、铆接钢板、不明材质的罐体以及纠结的电线缆绳,以一种近乎野蛮、混乱的方式,堆砌、焊接、捆绑而成的巨大锥形结构。
塔身覆盖着厚厚的、暗红与墨绿交织的锈迹,许多地方已经锈穿,露出内部黑洞洞的复杂结构。塔尖隐没在低垂的云霭中,看不真切。
这,就是导师所说的“塔”。
它散发出一种与周围破败厂区格格不入的、沉重而森冷的气息,仿佛不是人类建造,而是从地底生长出来的畸形金属巨树。
临时驻地设在原场部办公楼里,墙壁斑驳,但还算完整。
勘探队算上陆怀仁,一共六人。队长是个姓雷的黑脸汉子,话不多,只是交代了任务:测量厂区下方可能存在的溶洞群分布,评估地质稳定性。
“那塔呢?需要勘测吗?”陆怀仁问。
雷队长猛地抬头,眼神锐利:“别管它。那不是我们任务范围。记住,绕着走。”
其他队员也神色各异,没人谈论那座塔,仿佛它是空气。
日子在单调的测量、记录、分析中过去。
塔,就静静立在那里,白天吸收阳光,夜晚隐入黑暗,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。
但怪事开始发生。
先是仪器。最精密的陀螺经纬仪,在靠近塔基百米范围内,指针会无缘无故地剧烈颤抖,甚至反向旋转。夜间,放在室外的无线电接收机,总会收到一种规律而沉闷的“咚……咚……”声,像是某种巨大的机械心脏在跳动,但搜索不到任何信号源。
然后是队员。最年轻的小张开始梦游,半夜站在窗前,直勾勾地望着塔的方向,嘴里喃喃重复着一些音节,像是“锈吃完了……该换了……”
问起时,他全无记忆。
雷队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。
陆怀仁按捺不住,凭着技术人员的轴劲儿,开始私下调查。
他从仓库堆积如山的废料里,翻找出一批蒙尘的旧档案和工程日志,纸张脆黄,散发着霉味。
日志断断续续,记录着七四三场建设初期的一些情况。
“……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三日,于‘甲三’区域打下第一根基桩。地下岩层异常坚硬,伴有强烈磁干扰……”
“……一九六六年四月,主体结构施工。‘塔’的设计方案由‘特派专家组’直接下达,图纸保密等级‘绝密’。所需材料清单极其古怪,包括大量非标准规格的高硼硅玻璃、某种代号‘k-7’的惰性合金,以及……每月定额的、经过筛选的有机质‘填充料’?存疑……”
“……一九六八年九月,‘塔’初步建成。启动测试当日,厂区所有电子设备失灵三小时。测试结果未记录。‘特派专家组’撤离,留下三名‘常驻观测员’,身份不明……”
“……一九七一年,场区生产转入地下。‘塔’区划为禁区,代号‘静默核心’。时有怪异声响及地表微震记录,观测员解释为‘地应力调节正常现象’……”
日志在一九七五年戛然而止。
最后一页,只有一行潦草不堪的字迹,墨水晕染得厉害:“它们不是来调节的……它们是来‘喂养’的……塔在长!塔在长!”
陆怀仁合上日志,手心全是冷汗。
“喂养”?“塔在长”?
他想起塔身上那些仿佛活物伤口般的锈蚀孔洞,想起夜间的“心跳”声,想起小张梦呓的“锈吃完了”。
一个荒诞而惊悚的念头浮现:难道这座塔……是活的?需要“喂养”?
所谓的“有机质填充料”……
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当天下午,测绘作业时,陆怀仁故意靠近了塔基禁区边缘。
透过锈蚀的防护网,他看到塔基并非直接坐落在地面,而是与一个直径数十米的、用特种水泥浇筑的暗色平台相接。平台上刻满了难以理解的、非几何非文字的凹槽,像是某种冷却管道,又像是……输送营养的“血管”网络。
一些凹槽里,残留着暗褐色的、类似沥青又像凝固血块的物质。
他悄悄用地质锤刮取了一点样本,装进密封袋。
样本在显微镜下呈现出令人不安的结构:非天然矿物,也非寻常工业残留,其中嵌着极微小的、已经硅化或金属化的有机物片段,依稀能辨出曾经是纤维状……甚至可能是骨骼的细微结构。
陆怀仁的背脊窜上一股寒意。
当晚,他找到雷队长,出示了旧日志和自己的发现。
雷队长盯着那点样本,沉默了足足一支烟的功夫,才嘶哑开口:“你知道为什么‘深犁’计划突然重启?为什么偏偏是这里?”
“不是因为要评估地质稳定性,为后续开发做准备?”
“那是对外的说法。”雷队长苦笑,“真正的原因是,半年前,卫星监测发现,这一区域的特定波段电磁辐射强度,在过去十年里,以每年百分之一点三的恒定速率递增。尤其是……这座塔的位置,辐射源强度曲线,呈现出一种……类似生物新陈代谢或机械周期性运行的规律波动。”
“上级怀疑,这座当年以‘特殊能源实验’为名建造的塔,根本不是什么实验装置。它可能是一个……我们至今无法理解的、具有某种活性的‘东西’。或者,是一个通往我们无法想象层面的‘接口’。它一直在运作,在消耗,在‘生长’,只是极其缓慢。‘深犁’的任务,不是勘探溶洞,而是近距离评估这个‘东西’的当前状态,预测其‘活动’趋势。”
“那……‘喂养’是怎么回事?那些有机质……”陆怀仁声音发干。
雷队长眼神晦暗:“我们查不到确切记录。但结合当年三线建设时期,全国各地抽调人员、物资的复杂情况,以及某些失踪人口档案的模糊记载……不能排除最坏的可能性。”
两人相对无言,只有窗外的山风呼啸,远处那座锈迹斑斑的巨塔,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,如同一个亘古存在的谜团与威胁。
深夜,那规律的低沉“咚……咚……”声再次通过无线电传来,仿佛比以往更清晰、更有力了一些。
陆怀仁猛然意识到,这声音的间隔,似乎比他们刚来时,缩短了零点几秒。
塔的“心跳”,在加快。
第二天,意外发生了。
小张在距离塔基约两百米处进行地面电阻率测量时,脚下看似坚实的地面突然塌陷,露出一个直径不到一米的幽深洞口。
小张惨叫着坠入,瞬间被黑暗吞没。
众人扑到洞口,用手电照去,洞壁并非泥土,而是光滑得反常的、带着金属和玻璃质感的暗色物质,向下延伸,深不见底。洞内涌出带着铁锈和臭氧味道的冷风。
“是塔基的附属结构!或者……是它的‘根须’!”陆怀仁喊道。
雷队长当机立断,组织救援。
他们用绳索垂下,陆怀仁和另一名队员自愿下洞。
洞壁材质非金非石,触手冰凉,上面同样布满细密的、流淌状的纹路,仿佛熔岩冷凝,又像是某种生物内部的管道。
下降了约三十米,绳索到了尽头。下方依旧深邃,手电光柱如同被黑暗吸收。
而小张,就卡在下方五六米处一块突出的、平台状的结构上,昏迷不醒,腿部扭曲,显然骨折了。
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,那块“平台”微微起伏着,表面布满脉动般的、微弱的暗红色流光,像呼吸,又像电流通过。平台边缘,连接着好几根粗大的、同样微微搏动的管状物,延伸向下方更深的黑暗。
这里,仿佛是那座金属巨塔深入大地的、活体的“内脏”器官!
“快!把他弄上来!”雷队长在上面焦急地喊。
陆怀仁和队友小心翼翼地下降到平台,平台那温热的、有规律的搏动感透过鞋底传来,令人几欲呕吐。
他们用备用绳索捆住小张,向上拉拽。
就在小张身体离开平台的刹那,异变陡生!
平台猛地一颤,那些暗红色流光骤然变得刺眼!整个垂直洞穴内响起低沉而愤怒的轰鸣,仿佛巨兽被触痛!
洞壁开始收缩、蠕动!光滑的表面突然冒出无数细小的、金属触须般的凸起,试图缠绕他们!
“快拉!”陆怀仁嘶吼,和队友拼命向上攀爬。
上面的队员奋力拉扯绳索。
金属触须越伸越长,几乎要碰到他们的脚踝。
洞壁的收缩也加剧了,空间在变小!
就在他们即将被合拢的洞壁吞噬、或被触须拖下去的千钧一发之际,上方投下数道强光,伴随着喷射火焰的呼啸声!
是雷队长等人,动用了紧急配备的火焰喷射器!
炽热的火焰灼烧着那些金属触须,它们发出尖锐的、类似金属扭曲摩擦的嘶嘶声,迅速缩回。
洞壁的蠕动也暂时减缓。
趁着这空隙,陆怀仁三人被拉出了洞口。
劫后余生,众人瘫倒在地,心有余悸。
小张被紧急包扎,伤势不轻,但无生命危险。
然而,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。
塔,不仅仅是“活着”那么简单。
它具有反应,具有类似防御或捕食的机制。他们刚刚,可能真的捅了“马蜂窝”,或者,踩到了“巨兽”的痛处。
“必须立刻向上级汇报!申请紧急处置方案!这里的情况远超预估!”雷队长声音沙哑,带着决绝。
通讯设备在塔的强干扰下一直不稳定,他们试图用备用的长波电台发送加密信息。
但信息刚刚发出,甚至未能确认是否接收成功,更剧烈的变化发生了。
大地开始震颤。
不是地震那种来自四面八方的摇晃,而是以那座锈塔为中心,一圈圈有规律的地面隆起、塌陷!仿佛塔的“根须”在地底深处疯狂地挣扎、搅动!
塔身发出震耳欲聋的、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,厚厚的锈痂大片剥落,露出下面并非完全锈蚀、而是闪烁着暗淡金属光泽、布满复杂管线与不明结构的“内层”!
塔尖没入云层的部分,开始有炽烈的、蓝白色的电弧无声地流窜、聚集!
“它在‘醒’!彻底醒过来!”陆怀仁绝望地喊道。
“撤!全体撤离!带上伤员和核心资料!快!”雷队长咆哮着下令。
众人狼狈不堪地冲向停放在场部外的越野车。
启动,猛踩油门,沿着来时的破败公路疯狂逃窜。
身后,山谷中传来越来越响的、仿佛万千钢铁巨人同时咆哮的轰鸣。天空被塔尖聚集的异常能量映照得忽明忽暗。
车子在颠簸的路上疾驰,每个人都能感到后方传来的、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。
开了不知多久,直到那轰鸣声渐渐低沉,天空恢复昏暗,他们才敢稍稍减速。
回头望去,群山叠嶂,已经看不到七四三场的山谷。
但每个人都知道,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,就在那片群山之中。
回到基地,汇报,层层上报。
惊动了最高层。
后续的探测(只敢远距离遥感)证实,“七四三场”区域的地质结构与电磁环境发生了永久性改变。那座塔,进入了某种新的、活跃的“阶段”。它不再仅仅是“生长”,而是在以更复杂的方式,改造周围环境,抽取地热甚至更深层的地质能量。
它被重新评估为“未知等级潜在威胁源”。
方圆两百公里被划为永久禁区,迁移居民,设立多层隔离与观测站。
陆怀仁因“深入接触”和“引发激活事件”,接受了漫长的审查与隔离观察。
最终,他因专业背景和“对目标有直接认知”,未被完全排除,而是被调入一个新成立的、绝密等级更高的研究机构。
机构的名字,叫作“异常构造体分析与对策中心”,简称“异对中”。
他的工作,不再是勘探普通的地质结构,而是分析、研究那些散落在世界各地、历史迷雾中、形态与功能各异、疑似非人造或超越时代科技的“塔”状或类似构造的报告、资料与极其有限的实物样本。
他才知道,“七四三场”的锈塔,并非孤例。
在浩瀚的档案海里,他看到了一些模糊的照片、潦草的素描、语焉不详的记载:
西伯利亚冻原下,钻探发现的、与岩层生长在一起的黑色晶体巨柱。
南太平洋海沟边缘,声呐扫描出的、规律发出低频脉冲的深海金属尖碑。
甚至某些古文明遗迹最核心处,那些被当作宗教象征的“通天塔”、“太阳柱”,其建筑材料与工艺,在最新的分析下,也透出令人不安的非时代性。
这些“构造体”,有的沉寂,有的以人类难以察觉的方式微弱活动,有的像“锈塔”一样,因偶然或必然的原因被“激活”。
“异对中”的共识是:它们可能是某种“观测站”、“能量汲取器”、“信标”,或者是更难以理解的、属于某个早已消失或从未以人类认知方式存在的文明的“遗产”或“播种”。
它们遵循着人类无法理解的规则与周期。
“锈塔”的激活,或许只是某个漫长周期中的一个节点,是人类无意中触碰了某个“开关”。
陆怀仁坐在布满显示屏和数据分析曲线的办公室里,窗外是都市的霓虹。
他常常会想起那座被锈蚀覆盖的巨塔,想起地底深处搏动的平台,想起小张梦游时茫然的脸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,那里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来自地底的、冰冷的、规律的搏动,与自己的心跳偶尔重叠。
他不知道“锈塔”最终会如何。
也不知道,在世界其他角落,那些或沉睡或蛰伏的“构造体”,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一天,因同样的无知触碰,或随着它们自身漫长周期的到来,而逐一睁开它们非人的“眼睛”。
他只知道,自己余生的使命,就是坐在这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里,努力去解读那些来自不可知年代的、沉默的警告或呼唤。
而人类的历史,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,就不仅仅是由人类自己书写的。
在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角落,在深埋的地底,在无光的深海,在连时间都显得模糊的旷野里,另一种“纪年”方式,正以钢铁、岩石、晶体与无法理解的能量形式,缓慢而坚定地,滴答作响。
那声音,普通人类听不见。
但陆怀仁知道,它一直在那里。
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