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业三年,南境涝灾,饥民如蝗。
落魄书生柳明诚携妻小逃荒至苍梧郡,盘缠耗尽,又染时疫,昏倒在城郊荒庙。
醒来时,妻儿不见踪影,身边唯余一卷家传的《舆地志》残本,和半袋发霉的糙米。
庙外雨雾凄迷,远处山峦如蹲伏的巨兽。
他挣扎起身,循着泥地上几行杂沓的脚印,跌撞前行。
脚印至山脚一片密林前,消失无踪。
林间雾气浓得化不开,十步之外不辨牛马。
柳明诚饥寒交迫,倚着一棵老松喘息,忽见雾中亮起一点幽幽的红光。
那光飘忽不定,似一盏灯笼,在引路。
他别无选择,踉跄跟去。
红光穿过密林,停在一座古朴的村落牌坊下。
牌坊石质,刻着两个斑驳的大字:“纸寮”。
牌坊后,屋舍俨然,青瓦白墙,街巷洁净,竟无半分灾年破败之象。
只是,太静了。
无鸡鸣犬吠,无人语喧哗,连风声似乎都绕村而过。
红光熄灭,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衣、面色蜡黄的老者从牌坊阴影里踱出。
他脸上带着一种过分标准的笑容,嘴角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。
“外乡人?迷路了?”老者开口,声音平直,缺乏起伏。
柳明诚忙作揖,道明遭遇,恳求收容寻亲。
老者自称村长,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纸寮村有规矩:一不收留外客过三宿,二不问村民从何处来,三不窥探村西山坳的纸坊。若守规矩,可暂住,也可帮你打听妻儿下落——近日确有几拨流民路过左近。”
柳明诚感激涕零,连声应允。
村长将他安置在村东一间空屋。
屋内陈设简单,却一尘不染,被褥柔软干燥,桌上甚至备有清粥小菜。
柳明诚狼吞虎咽,困意上涌,倒头便睡。
睡至半夜,他被一阵极规律的“沙沙”声惊醒。
声音来自屋外,像是许多人同时用软刷在摩擦什么。
他凑近窗缝窥视。
月光下,十几个村民正在巷中“劳作”。
他们动作整齐划一,手持宽大的软刷,蘸着身旁木桶里灰白色的浆水,一遍遍涂抹着彼此家的墙壁、门板、甚至屋顶的瓦片!
那浆水气味古怪,似米非米,似胶非胶。
更诡异的是,被涂抹过的地方,在月光下泛着一种湿润的、类似宣纸的哑光。
村民们的表情麻木,眼神空洞,仿佛梦游。
柳明诚屏住呼吸,不敢再看。
次日清晨,他走出房门,昨夜所见一切了无痕迹。
墙壁干燥,街道洁净,村民们神色如常地在田间稀疏劳作,或在家门口闲坐,只是依旧沉默寡言。
他试图打听妻儿消息,村民要么摇头,要么指指村西方向,便闭口不言。
村西山坳,正是禁地纸坊所在。
柳明诚心中疑窦丛生,借口散步,悄悄往村西摸去。
山坳被高大的竹篱围着,仅有一扇柴门。
门内隐约可见几座工棚,并无烟火气,也无人声。
他绕到侧面,寻一处篱笆缝隙向内窥望。
工棚内景象,让他寒毛倒竖!
棚中并无造纸器具,只有数十个与真人等高、以竹为骨、表面糊着未干灰白纸浆的“人形”!
这些纸人眉眼未画,面容空白,直挺挺立着,阴森可怖。
棚角堆着些破损的纸人残肢,断面处可见细细的竹篾。
而在工棚最深处,一个身着道袍、背影佝偻的老者,正手持细笔,在一个纸人脸上勾勒五官。
那侧脸……竟与村长有七八分相似!
柳明诚魂飞魄散,脚下一滑,弄出声响。
工棚内,那画脸的道人动作一顿,缓缓转过头来。
正是村长!
他脸上没有昨日的标准笑容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、审视器物的眼神。
柳明诚连滚带爬逃回村中。
刚进屋,村长已立在院中,脸上恢复了那种标准笑容,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。
“柳先生,去了不该去的地方。”村长语气平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,“既坏了规矩,便不能留你了。明日一早,送你出村。”
“可我妻儿……”
“村西山后,确有乱葬岗,埋了些无名饿殍。你可去辨认,但须速去速回,日落前务必离村。”村长说完,转身离去,脚步轻得听不见声音。
柳明诚心中悲惧交加,哪敢等到明日?
他揣起那半袋余粮和《舆地志》,趁午后村民似乎都在“午憩”(他们齐齐坐在屋檐下,闭目不动),悄悄溜出村子,直奔村西乱葬岗。
乱葬岗荒草萋萋,白骨露于野,几只乌鸦在枯树上聒噪。
他强忍恶心,在残骸破衣间翻找辨认。
直至日头西斜,一无所获。
绝望之际,他踢到一块半埋土中的石碑,拂去泥土,见上面刻着几行小字:
“纸寮村,唐时置,专司贡纸。天佑四年,地动,村陷于渊,阖村尽殁。后时有行人见雾中村影,入之则杳,盖鬼村也。——《苍梧异物志》”
柳明诚头皮炸开!
天佑四年?那是百余年前!
自己昨夜所宿,今日所见,竟是百年鬼村?那些村民,全是纸扎的鬼物?
他转身欲逃,却发现雾气不知何时已从山坳弥漫而至,重新锁住下山路径。
雾中,一点红光幽幽亮起,缓缓逼近。
是引他入村的那盏灯笼!
提灯者,正是村长。
他身后,影影绰绰,跟着数十个村民,动作依旧整齐,脸色在红光照映下,惨白如纸。
“柳先生,日落了。”村长笑容不变,“既看过乱葬岗,便知此地真相。可惜,你走不了了。”
“你们……想怎样?”柳明诚背靠石碑,退无可退。
“不怎样。”村长语气近乎温柔,“纸寮村沉沦百年,村民魂魄早散,只余一点执念附于旧躯,靠每月以‘魂浆’裱糊维持形影不散。但浆需‘生气’为引调和。寻常草木生气太薄,唯活人神魂,最为滋养。你,正是上佳的‘浆引’。”
柳明诚恍然大悟!那夜所见村民互涂的“浆水”,竟是混合了活人魂力的东西!
“我妻儿……”
“过路流民,生机耗尽者,早已化为浆水,裱糊了屋子。”村长淡淡道,“你因身怀旧书,沾有微薄文气,魂质特殊,故留你至今日,待月圆之夜,魂力最盛时取用。”
话音刚落,村民齐齐围上,他们的手触之冰冷坚硬,果非血肉!
柳明诚奋力挣扎,怀中《舆地志》脱落,书页散开。
一阵山风吹来,书页哗啦翻动,露出内页一幅泛黄的山水图,绘的正是苍梧郡地形,其中“纸寮村”位置,被朱砂画了一个醒目的圈。
村长目光触及此图,骤然变色!
“《地脉寻龙图》残卷?你……你是柳玄龄后人?”
柳明诚一愣,柳玄龄正是他迁居南方前的先祖,据说前朝曾任地理官。
村长(或者说,控制着村长形骸的执念)忽然激动起来,纸扎的面皮都在微微抖动:“柳玄龄!当年就是他勘定此地为‘阴脉交会之所’,奏请设立纸寮,取地阴之气制‘幽冥纸’上贡!地动之后,也是他封镇此村,将我等残魂执念禁锢于纸躯之内,永世不得超脱,美其名曰‘镇守地脉’!你是他的血脉……好!好极了!”
那声音充满百年积怨,再无半分平和。
村民纸躯纷纷举起,五指如钩,欲将柳明诚撕碎,抽取神魂。
柳明诚自知无幸,闭目待死。
千钧一发之际,异变陡生!
地上散落的《舆地志》残页,无风自动,片片飞起,凌空环绕柳明诚。
页上那些古老的地形标注、符咒般的山水线条,竟逐一亮起微弱金光!
尤其是标注“纸寮村”的朱砂圈,红光流转,与村长手中的灯笼红光相互牵引、搏斗!
村长踉跄后退,惊怒交加:“血脉……图谱……镇物相联!柳玄龄,你好毒的心思!镇了我们百年,还要用后人的血来加固封印?”
金光与红光僵持,纸人们动作凝滞,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摩擦声。
柳明诚福至心灵,想起幼时祖父醉酒后絮叨的古怪口诀,说是祖传“安土咒”,万万不可在外人面前念诵。
他不及细想,依稀有违地大声念出那拗口的音节。
口诀念出,并无光华万丈。
但《舆地志》的书页却猛地向内一卷,将朱砂圈所在那一页凸显出来。
页上朱砂线条竟似活了过来,脱离纸面,化作数道红色细流,迅疾无比地射向村长及周围纸人的眉心!
纸人们浑身剧震,发出无声的嘶喊,体表那层灰白“纸浆”迅速干裂、剥落,露出内里焦黑的竹骨。
他们的身形迅速虚化、透明,仿佛燃尽的纸灰,在渐浓的夜色与雾气中片片飘散。
村长纸躯同样崩解,但他眉心一点极浓的怨念黑气,却抵住了朱砂红光的侵蚀,厉啸着扑向柳明诚:“柳家血脉不绝,此恨永世难消!同归于尽吧!”
黑气及体的瞬间,柳明诚怀中有物发烫——是那半袋糙米中,妻子塞入的一枚磨光滑润的鹅卵石,说是幼子把玩之物。
黑气触及此石,如雪遇沸汤,“嗤”地一声锐响,消散大半。
剩余一缕,终究钻入了柳明诚眉心。
柳明诚如遭重击,眼前一黑,昏死过去。
再次醒来,天光微亮,雾气散尽。
他躺在乱葬岗边缘,身周是朽烂的棺木和枯骨。
纸寮村消失无踪,原址只见荒草荆棘,几段残垣断壁掩埋其中。
《舆地志》书页散落一地,已然焦黑酥脆,一触即碎。那枚鹅卵石则黯淡无光,布满裂痕。
他头痛欲裂,仿佛有无数破碎的、充满怨恨的意念在脑海中冲撞嘶叫。
挣扎起身,四顾茫然,妻儿依旧音讯全无。
他蹒跚下山,回到官道。
路上遇到一队行商,问及纸寮村,皆茫然摇头,只说这一带荒山野岭,从未有村落。
柳明诚不敢多言,随行商队到了苍梧郡城。
他在城中赁了间陋室,一边养病,一边继续打听妻儿下落。
然而,怪事接踵而至。
他照镜子,发现自己的面容偶尔会变得僵硬,肤色在油灯下显出异样的苍白。
他提笔写字,手腕不受控制地写出完全陌生的、工整却死板的字体。
夜间梦魇,总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灰白浆池边,无数空白脸孔的纸人向他叩拜,口称“村长”。
最可怕的是,他开始厌恶阳光,喜欢待在阴凉角落。手指触碰清水,会感到轻微的、类似纸张被润湿的滞涩感。
某日,他路过城中一家扎纸铺,看着里面那些等着被画上五官的纸人胚子,竟生出一种强烈的、想要拿起画笔为它们“点睛”的冲动!
他恐惧至极,意识到那缕侵入的纸村执念,并未消散,反而在与自己的神魂缓慢融合。
自己,正在变成某种非人非鬼、亦纸亦肉的怪物!
他试图寻访僧道驱邪,皆无效用。那执念根植于血脉与地脉的诅咒中,寻常法术难伤分毫。
绝望中,他翻检记忆里所有关于先祖柳玄龄的零星传说,以及那日《舆地志》的异状。
地脉……镇守……纸寮……贡品……
一个疯狂的念头逐渐清晰。
纸寮村之所以被封印,是因为它位于“阴脉交会之所”,能产制贡品“幽冥纸”。地动后,村毁人亡,但地脉节点仍在,残魂怨念聚而不散,可能引动更大的阴秽。
先祖柳玄龄封印此村,或许并非纯粹出于冷酷,而是不得已的“镇守”。而柳家血脉,可能就是这封印的一部分,或者说……钥匙?祭品?
自己无意中触动封印,释放了部分怨念,又被其反噬。
若要彻底解决,或许不是驱逐,而是……完成某种“仪轨”?或者,找到当年柳玄龄真正的封印核心?
他想起了那页烧焦的《舆地志》上,朱砂圈旁还有一行蝇头小楷批注,当时未及细看。
凭借模糊记忆,他勉强拼出几个字:“……眼……井……心……代……”
眼?井?心?代?
他想起纸寮村旧址那片荒芜山坳。
不顾身体日益严重的“纸化”迹象(皮肤干燥起屑,关节转动时有轻微摩擦声),他带着工具,再次回到乱葬岗后的山坳。
凭着脑海中那执念残留的、对故地的熟悉感,他像梦游般,拨开荆棘,在一处特别阴湿的洼地向下挖掘。
挖至三尺深,铁锹碰到硬物。
是一块巨大的、刻满符文的青石板。
石板中央,有一个碗口大的孔洞,幽深不知通向何处。
他趴下,朝孔内望去。
深不见底,只有一股阴寒气息上涌。
但就在这气息中,他仿佛“看”到了——井底深处,似乎悬着一颗微微搏动的、暗红色的东西,像一颗沉睡的心脏。
“眼……井……心……”
难道,这就是封印核心?地脉阴气汇聚所化的“阴窍之心”?也是纸寮村百年怨念的源头?
先祖柳玄龄将村民残魂执念封于纸躯,禁锢村中,或许正是用这特殊的“纸魂”阵列作为屏障,锁住这口“阴眼”,防止其中阴秽彻底爆发,污染更大区域。
而自己这个柳氏血脉的到来,打破了平衡。若要重新稳定,要么自己成为新的“核心”镇压物,要么……彻底毁掉这阴眼。
如何毁掉?
柳明诚看着自己开始泛起灰白光泽的双手,又摸摸怀中那枚即将碎裂的鹅卵石。
石头里,残留着妻儿最后的气息与微薄的庇护之力。
一个清晰、冷酷、却又似乎命中注定的方案浮现心头。
自己身已半纸,魂染怨念,与这阴眼气息同源。
若携这枚蕴含至亲眷恋生气的石子,跃入阴眼,以自身为“引信”,以残存血脉为“媒介”,或可引爆阴眼中积蓄的阴气与怨念,同归于尽,彻底毁掉这个节点。
代价是魂飞魄散,永世不得超生。
但至少,能切断这诅咒,或许还能让那些禁锢百年的纸魂(包括侵入自己的这份执念)真正安息。
也省得自己最终变成毫无心智、只会裱糊墙壁的怪物。
他站在井边,山风凛冽。
脑海中,纸村执念在疯狂尖啸反对,自身残存的意识却异常平静。
他想起失踪的妻儿,想起《舆地志》的灰烬,想起先祖或许也有的无奈。
没有多少英雄气概,只是疲惫,以及一种“该当如此”的宿命感。
他握紧鹅卵石,最后看了一眼雾霭重锁的苍山,纵身跃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孔洞。
下坠。
无边的阴冷包裹上来,无数破碎的嘶嚎、呜咽、诅咒的意念涌入,要将他同化。
他抱守灵台最后一点清明,将全部意念集中在手中的鹅卵石上,回忆妻子温婉的笑容,儿子稚嫩的呼唤。
石头碎裂。
一股微弱却纯净的暖意爆发开来,与阴眼的极致阴寒猛烈冲撞!
“轰——!!!”
并非实际声响,而是灵魂层面恐怖的震荡。
青石板崩碎,山坳地面塌陷,泥土翻涌如浪。
阴寒之气冲天而起,又在某种无形的平衡被打破后,剧烈地内卷、坍缩、消散。
原地留下一个深坑,坑底泥土焦黑,再无半点阴森。
远处郡城中,几个夜不成寐的人似乎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,望向城西远山方向,只见夜色浓重,并无异样。
只有城中那家扎纸铺的老匠人,半夜惊醒,发现铺内所有未点睛的纸人胚子,不知何时,竟齐齐面朝西方,微微垂首。
而铺子角落,一个学徒白日练习画坏、准备丢弃的纸人脸上,那歪斜的五官中,竟缓缓渗出一行水渍。
像泪。
山坳深坑旁,一片焦土中,半枚黯淡无光的鹅卵石残片,静静躺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。
石片旁,有几缕极淡的、类似灰烬的痕迹,被夜风一吹,便散入荒草,再无踪迹。
仿佛从未有人来过。
又仿佛,某种循环,终于在毁灭中,画上了一个扭曲的、无人知晓的句点。
只有那山间的风,吹过乱葬岗的荒草与枯骨时,呜咽声似乎比往日,轻了那么一点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