影瘴记(1 / 1)

民国二十七年,清河镇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墨雨。

雨滴乌黑黏稠,落在青石板路上,洇开一朵朵脏污的花。

雨停之后,镇子就变了。

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货郎周文远。

他走南闯北惯了,这次回老家歇脚,本想待上半月就走,却硬生生被这场怪雨困在了镇东头的祖宅里。

第三天清晨,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发现对门卖豆腐的李寡妇正站在街心。

她不叫卖,也不动弹,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,脸朝着周文远家的方向。

周文远冲她点点头,算是打了招呼。

李寡妇的嘴角慢慢向上扯,拉出一个极其标准的笑容,脸颊的肌肉却纹丝不动,像有人用线强行缝上去的。

周文远心头一悚,快步绕过她。

走到镇西的茶馆,平日里熟识的老茶客们都在,却静得吓人。

没有人聊天,没有人嗑瓜子,所有人都端坐着,双手平放在膝上,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门口。

周文远跨进门槛的瞬间,那些眼珠子“唰”地一下全转了过来,盯在他身上。

“王掌柜,来壶碧螺春。”周文远强作镇定,对柜台后的茶馆老板说道。

王掌柜缓缓转过头,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傀儡。

他咧开嘴,露出过于洁白的牙齿:“周……货郎……回来啦……好……好……”

每一个字都拖得长长的,仿佛在费力地从记忆深处往外掏。

茶端上来了,颜色浑浊,飘着一股说不清的腥气。

周文远没敢喝,借口腹痛,起身离开。

走到门口时,他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、整齐划一的“咔哒”声,像所有人同时合上了嘴。

他猛地回头,只见满屋的人仍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,但脖子全都扭向了他离开的方向,眼睛一眨不眨。

他们的嘴角,都挂着和李寡妇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
周文远逃也似的跑回祖宅,紧紧闩上门。

他想起小时候听太奶奶讲过,有些地方遭了“影瘴”,活人会被“吃掉”影子,然后慢慢变成另一种东西。

难道清河镇遭了影瘴?

他心惊胆战地熬到日落,点起油灯,特意往墙上看自己的影子。

影子好好的,随着火光摇曳,并无异样。

他稍稍松了口气,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。

半夜,周文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。

声音来自天井,像是很多人赤脚踩在青苔上。

他摸到窗边,舔破窗纸,向外窥视。

月光惨白,洒在天井里。

十几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,有李寡妇,有王掌柜,还有更多熟悉的面孔。

他们围成一圈,中间空空如也。

所有人仰着头,对着月亮,嘴巴一张一合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
更可怕的是,周文远看见他们的脚下——空空如也!

月光明明亮得刺眼,这些人却一个影子都没有!

周文远腿脚发软,瘫坐在地,冷汗浸透了衣衫。

他明白了,太奶奶的故事是真的,而且影瘴已经吃光了全镇人的影子!

那为什么自己还有影子?

难道因为自己常年在外,刚刚回来,所以躲过一劫?

第二天,周文远决定去找镇上唯一的读书人,前清的秀才公徐先生。

徐先生住在镇北的山脚小院,素来清高,不与镇民过多往来。

小院的门虚掩着,周文远推门进去,看见徐先生正坐在石凳上,对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。

“徐先生!”周文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“镇上出大事了!大家都……”

徐先生抬起手,止住了他的话头。

他捻起一颗黑子,“啪”地落在棋盘上,才缓缓开口:“文远啊,你可知,影子是什么?”

周文远一愣:“影子……不就是人挡了光,映在地上的……”

“非也非也。”徐先生摇头,眼神深邃,“影子,是魂的‘锚’。人活于世,魂灵飘忽,需有影子这具‘锚’,才能牢牢系在这红尘皮囊里。锚丢了,魂就飘了,皮囊嘛……就成了空屋子,谁都可以进来住一住。”

“您的意思是,镇民们的影子被吃了,魂飘走了,现在住在他们身体里的……是别的东西?”周文远声音发颤。

徐先生不置可否,又落下一颗白子:“那场墨雨,不是天灾,是有人从‘那边’引渡过来的‘瘴气’。目的嘛,就是收走这些‘锚’。”

“谁?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徐先生终于抬起头,直视周文远,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,怜悯里混杂着一丝讥诮:“为了腾出干净的‘屋子’,迎接新的‘住户’。文远,你以为你为何能幸免?”

周文远后退一步:“因为……我刚回来?”

“因为你,”徐先生一字一顿,“根本就没有影子。”

周文远如坠冰窟,猛地低头看脚下。

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,地面上光斑摇曳,唯独他站立的地方,一片完整的、人形的阴影都没有!

只有一片模糊的、不断晃动的黯淡轮廓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虚影。

“不……不可能!我昨晚还看见……”周文远语无伦次。

“你看的是油灯的光,火光微弱,照不出真相。而这日头,”徐先生指了指天空,“才是真正的‘照妖镜’。你回想一下,这些年走街串巷,可曾在大太阳底下,清清楚楚看过自己的影子?”

周文远呆住了。

记忆翻滚,的确,他厌恶强烈的日光,总是选择清晨或傍晚赶路,正午多在檐下歇息。即便偶尔曝晒,也未曾留意脚下。

“我的影子……什么时候没的?”

徐先生叹了口气:“你父母早亡,是吃百家饭长大的,对吧?镇上的老人没告诉你?你七岁那年夏天,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玩,中了大暑,昏迷了三天三夜。醒来后,人就有些木讷,过了许久才恢复。”

周文远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,但细节早已模糊。

“那不是中暑,”徐先生压低了声音,“是老槐树下的‘那个东西’,看中了你的皮囊,吃掉了你的影子,想占你的身!但它没算到,你命格太硬,它一时没能完全压过你的魂,反而被你困在了身体里。这些年,是你和它,共用一具皮囊!你的魂,它的魄,互相制衡,所以你才没有像他们一样彻底变成空屋子!”

周文远浑身颤抖,几乎站立不住:“那……那现在的我,到底是谁?”

“你是周文远,但也不完全是。”徐先生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“你的魂是主体,所以你以为你是周文远。但它也在,藏在你的影子里——哦,现在是藏在你那团‘虚影’里。所以你看不到完整的影子,因为你的影子,就是它!”

仿佛为了印证徐先生的话,周文远脚下那片模糊的虚影,突然剧烈地扭曲起来,边缘伸出几道触手般的黑线,向四周试探!

周文远吓得跳开,那虚影也随之移动,始终黏在他的脚下。

“它……它想干什么?”

“它一直想完全占据你,但你的魂钉得太牢。直到这场墨雨下来,它感受到了同类大量‘入住’空皮囊的气息,它兴奋了,它也想像它们一样,有一具完全属于自己的、可以自由操控的‘屋子’。”徐先生的眼神变得锐利,“所以,它在蠢蠢欲动。而你,就是它选中的‘新屋子’。只不过,它需要先把你原来的魂,彻底赶出去。”

“我该怎么办?”周文远绝望地问。

徐先生沉默良久,从怀里掏出一面古朴的铜镜,背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。

“这面‘定影镜’,能暂时照定魂影,让它显形,也能暂时稳住你的魂。但要彻底解决,你需要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——老槐树下。在那里,用你的血,抹在镜面上,照向你的虚影。要么,你灭了它,夺回完整的影子。要么……它吞了你,成为新的‘周文远’。”

周文远颤抖着接过铜镜,冰凉刺骨。

“为什么帮我?”

徐先生转过身,背影显得苍老而疲惫:“因为我的影子,三十年前就没了。住在‘徐先生’这具皮囊里的,早就不是原来的秀才了。我看着镇子变成这样,却无力阻止。帮你,也许是帮我自己赎一点罪孽吧。”

周文远看向徐先生脚下,果然,阳光明媚,他也没有影子。

离开小院时,周文远感觉怀里的铜镜沉甸甸的,像揣着一块冰。

镇上的“人”越来越多了。

他们不再刻意掩饰,行动虽然还有些滞涩,但眼神里的空洞和那种非人的观察感,让人不寒而栗。

他们看见周文远,不再露出那种假笑,只是默默地、远远地跟着,像一群等待头羊行动的狼。

周文远攥紧铜镜,朝着记忆中的镇口老槐树跑去。

老槐树比记忆中更加粗壮虬结,树冠如盖,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。

树下的土地,是一片不祥的漆黑,寸草不生。

周文远刚踏入树荫范围,怀里的铜镜就剧烈震动起来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
脚下的虚影更是沸腾般翻滚,几乎要脱离地面扑起来!

他咬破食指,将血狠狠抹在镜面上。

铜镜嗡声停止,镜面骤然亮起一抹黯淡的金光。

周文远深吸一口气,将镜面转向脚下。

金光照在那团虚影上,虚影发出一声只有周文远能听见的、尖锐痛苦的嘶鸣!

它开始收缩,扭曲,挣扎,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——那是一个蜷缩着的、漆黑的人形,面目模糊,但能看出极度痛苦和愤怒的表情。

这就是藏在他影子里几十年的“那个东西”!

“滚出去!”周文远对着镜中的黑影怒吼,“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!”

黑影在金光中扭曲,却并未消散,反而张开嘴,发出无声的咆哮。

紧接着,周文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无数陌生的、破碎的记忆画面强行涌入他的脑海!

黑暗的树洞……冰凉的触感……对鲜活生命的渴望……漫长的等待……选中一个孩童的狂喜……吞噬影子的瞬间……与宿主灵魂搏斗的焦灼……还有……墨雨降临时的欢呼雀跃……

这不是他的记忆!

是它的!

通过这些记忆碎片,周文远看到了更可怕的真相!

所谓的“影瘴”、“吃影子”,根本不是什么天灾或偶然!

这是一个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、巨大的“置换”仪式!

老槐树,或者说老槐树下的这个“东西”,只是一个“入口”或者“哨兵”。真正的源头,来自一个无法形容的、只有纯粹影子的世界。那个世界的“居民”渴望拥有实体,渴望阳光下的生命,但它们无法直接降临。于是,它们通过某种方式,定期“投送”类似槐树下这种东西,或者引发“墨雨”这样的现象,吞噬活人的影子,让皮囊变成空屋,然后……它们的同类,才能跨越界限,进来“居住”!

清河镇,就是一个被选中的“置换区”!

而周文远,是个意外。当年这个“哨兵”太急切,没按规程完全清除宿主的魂就试图占据,结果翻车了,形成了尴尬的共生状态。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完美的共生,周文远的“虚影”才带有那个影子世界的气息,才让他在这次全面的“置换”中,被误认为是“已入住”状态,暂时未被新的影子居民抢夺皮囊。

但它等不及了!它要趁着这次大潮,彻底完成几十年前未竟的占据!

“不——!”周文远在意识里咆哮,用尽全力抵抗那记忆的侵蚀和灵魂的撕扯。

金光与黑影僵持着。

这时,四周响起了“沙沙”的脚步声。

周文远眼角余光瞥见,那些被置换了的镇民们,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,站在槐树荫的边缘。

他们面无表情,眼神空洞,静静地看着这场争斗,像是在等待结果。

王掌柜、李寡妇……所有熟悉的面孔,此刻都成了冷漠的看客,或者说……预备接收“新同僚”的旁观者。

它们的沉默,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绝望。

压力越来越大,周文远感觉自己的意识就像狂风中的烛火,随时会熄灭。

黑影在镜光中逐渐占据上风,开始反向侵蚀金光,甚至沿着镜光,向周文远持镜的手蔓延过来!

冰冷的、滑腻的触感,顺着手指爬向手臂!

就在周文远即将放弃的瞬间,他忽然在那些涌入的、属于黑影的记忆碎片最深处,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、微弱的光芒。

那似乎是一段更久远、被刻意掩埋的记忆。

不是这个“哨兵”的,而是……上一个被困在这里的“宿主”的残留!

模糊的画面中,一个穿着前清服饰的年轻人,也像他一样站在槐树下,手持一面类似的镜子,正在与黑影搏斗。最后时刻,那年轻人没有选择对抗,而是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——他猛地将镜子拍向自己的心口,然后,连同镜子和黑影,一起撞向了老槐树的树干!

画面戛然而止。

但一股明悟涌上周文远心头。

定影镜……不仅仅是定影、显形!

它本身,或许就是一个“锚点”!一个能将魂灵(无论是人的还是影子的)暂时固定、甚至转移的容器!

那个前清年轻人,在最后一刻,是想把自己和黑影一起封进镜子里?还是想通过镜子,达成某种同归于尽的转换?

周文远不知道具体方法,但他抓住了这最后的灵感!

抵抗是没有用的,他的魂力早已在与黑影几十年的共生中被磨损大半。

唯一的机会,不是驱逐,而是……融合?或者,欺骗?

他用尽最后的力气,不是将镜光逼向黑影,而是猛地将镜面反转,对准了自己的脸!

金光笼罩了他的面孔。

与此同时,他松开对体内那股冰冷力量的抵抗,甚至主动引导它,沿着手臂,流向铜镜!

“你不是想要完整的‘屋子’吗?”周文远在意识里对黑影嘶吼,“我给你!都给你!连我的记忆,我的情感,全都给你!我们一起进去!”

这突如其来的举动,让黑影也愣住了。

侵蚀的力量出现了瞬间的停滞。

就是现在!

周文远按照记忆中那惊鸿一瞥的画面,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,将沾满自己和黑影混合气息的铜镜,狠狠拍向自己的心口!

没有想象中的撞击痛感。

只有一股无与伦比的吸力,从铜镜中爆发出来!

他感觉自己的意识、记忆、情感,连同那黑影冰冷狂暴的存在,被一股脑地抽离出身体,投向铜镜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金光交织的漩涡!

最后一刻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

他看到自己那具失去灵魂的皮囊,软软地倒在老槐树下。

而脚下,那团沸腾的虚影,也一同消失了。

围观的“镇民”们,依然沉默着,眼神没有丝毫波动,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戏。

然后,它们缓缓地、整齐地转过身,迈着僵硬的步伐,走向镇子深处,隐没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。

槐树下,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,和一面滚落在地、镜面蒙尘的古老铜镜。

不知过了多久。

月光再次升起,清冷地照着老槐树。

树下的“周文远”的手指,忽然动了一下。

接着,他缓缓地、有些笨拙地坐了起来,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,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。

他的动作起初很滞涩,像不太习惯操控这具身体。

但很快,变得越来越流畅。

他捡起地上的铜镜,用袖子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。

镜子里,映出一张周文远的脸,但那双眼睛深处,却是一片纯然的、深不见底的漆黑,没有半点人类的情感。

他对着镜子,慢慢咧开嘴,练习着一个笑容。

嘴角上扬的弧度,渐渐变得自然,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。

“周文远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但确实是周文远的嗓音,“这名字不错。这‘屋子’……也挺暖和。”

他站起身,拍了拍长衫上的泥土,动作已然与常人无异。

他看了一眼寂静无声的清河镇,又低头看了看脚下。

月光明亮,他的脚下,终于拖出了一道清晰、完整、再正常不过的人形影子。

影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,安静地依附着。

他满意地点点头,将铜镜揣进怀里,哼着一段不成调的曲子,步履轻快地朝着镇子里走去。

走向那一片影影幢幢、早已“焕然一新”的街巷深处。

只有那棵老槐树,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枝叶,发出沙沙的响声,像是无声的叹息,又像是满足的餍足。

它脚下的黑土,似乎比之前,又扩大了一点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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