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箱记(1 / 1)

民国廿三年,上海租界的天蟾舞台后巷总是最先闻见桂花香。

名角云啸卿却觉得那甜腻香气里缠着一股散不去的陈霉味儿,像极了后台那口从不打开的漆黑衣箱。

他唱了十五年的《挑滑车》,高宠的白色蟒袍换过七身,唯独贴身穿的那件旧水衣子,班主严三爷不许他换。

“啸卿啊,这行头沾着你的魂儿呢。”严三爷说话时,眼睛总瞟着那口黑箱子,箱子上挂着的铜锁绿得发暗。

新来的跟包阿青是个哑巴,手脚却利落得吓人。

云啸卿第一次见他,是在后台昏暗的灯下,阿青正对着那口黑衣箱发愣,手指悬在铜锁上方,微微发抖。

“离那箱子远些!”严三爷的烟杆冷不丁敲在阿青手背上,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声。

阿青猛地缩回手,抬起头——云啸卿心里咯噔一下,这少年的眉眼,竟有五六分像自己二十岁时的模样。

严三爷却笑了,黄牙在油灯下一闪:“啸卿,你这回可捡着宝了,阿青……专会学人。”

果然,阿青学得极快。

云啸卿吊嗓子,他在一旁不出声地动嘴唇,喉结起伏的节奏都一模一样。

云啸卿走台步,他影子似的跟在后面,落脚分毫不差。

不到半月,连后台梳头的刘婶都嘀咕:“这哑巴侧着身子研墨的样子,活脱脱是云老板的影子爬出来了。”

怪事是从重阳那晚开始的。

那夜唱《八大锤》,云啸卿扮陆文龙,双枪耍得满堂彩。

一个鹞子翻身落地时,他左膝旧伤猛地一刺,眼前发黑,险些栽倒。

电光石火间,他瞥见侧幕条边站着个人——是阿青,穿着不知哪儿弄来的旧行头,正比着同样的身段,嘴唇翕动,仿佛在无声地唱着同一句词。

更骇人的是,阿青脸上竟勾了半面油彩!左脸是俊扮的粉白,右脸却空着,在昏暗里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。

云啸卿心头一寒,强撑着唱完,回到后台便瘫在椅子上。

严三爷端来药汤,眼神却往他膝上瞟:“伤筋动骨一百天,下周《长坂坡》可是签了死合同的。”

云啸卿咬牙:“我能上。”

“你能上?”严三爷忽然凑近,那股子霉味直冲鼻尖,“可赵云要‘抓帔’翻身,你这腿……翻得动吗?”

他枯瘦的手指划过云啸卿颤抖的膝盖,声音压得极低:“让阿青替你走两场暗场,灯光打暗些,台下瞧不真。”

“他?一个哑巴,怎么唱?”

严三爷笑了,露出那口黄牙:“谁说……他哑了?”

当夜,云啸卿疼得睡不着,恍惚听见隔壁杂物间传来咿呀的吊嗓声。

那声音起初生涩,像磨损的唱片,渐渐却圆润起来,越来越熟——竟是他自己的嗓音!

他瘸着腿扑到门边,从门缝窥视。

月光透过高窗,照见阿青对着那口黑衣箱站着,身上竟套着那件不许换的旧水衣子!

阿青的嘴一张一合,流出的唱腔、气口、转折处的微微沙哑,都与云啸卿别无二致!

而箱盖不知何时开了条缝,里面黑洞洞的,仿佛有东西在轻轻蠕动。

“谁准你动我东西!”云啸卿踹门而入。

阿青缓缓转身,脸上毫无血色,嘴唇却红得异常。

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,又指了指衣箱,然后慢慢咧开嘴——口腔深处,一片漆黑,没有舌头!

但他方才明明唱了!

云啸卿浑身发冷,倒退两步,撞在冰冷的箱子上。

箱盖“嘎吱”一声又开了几分,一股浓烈的、陈年胭脂混着腐木的味道涌出。

他低头一看,箱内整齐叠放着的,竟是一套套眼熟至极的行头:他初登台时的破芒鞋,第一次唱红时的褪色靠旗,甚至还有去年不慎烧出洞的紫色帔……全是本该早已丢弃的旧物!

箱底似乎还有东西,被一块暗红色的绸子盖着,微微隆起一个人形。

“这都是……我的?”云啸卿声音发颤。

阿青无声地点头,走上前,轻轻拉上了箱盖。

铜锁“咔嗒”一声自动扣牢。

第二日,严三爷不由分说给云啸卿的膝盖敷了厚厚的膏药,又灌下一碗安神汤。

他醒来时已是黄昏,后台忙成一片,敲锣的、勒头的、熨行头的穿梭往来。

而镜子前坐着上妆的,竟是阿青!

描眉,画眼,敷粉,勾脸……阿青的手稳得像干了三十年。

镜中渐渐浮现的,不是赵云,而是云啸卿最拿手的——高宠!那眉眼,那神气,活脱脱是另一个他坐在那里!

“你在干什么!”云啸卿挣扎起身。

阿青从镜子里看着他,忽然开口,声音与他一般无二:“今晚《挑滑车》,我替您。”

“你会说话了?!”

“我一直会。”阿青转过脸,油彩已勾全,那面容在昏黄电灯下与云啸卿照镜子时所见毫无二致,“只是以前……用的是别人的嗓子。”

他站起身,开始穿戴那身白色蟒袍。

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,他穿戴的顺序、系带的手法、甚至整理水袖时习惯性的小动作——捻一下袖口——都与云啸卿十五年舞台生涯磨出的习惯一模一样!

“谁教你的?严三爷?”云啸卿嘶声问。

阿青系好最后一根绦带,走到黑衣箱边,手掌抚过箱盖:“是它教的。”

他猛地掀开箱盖!

这次云啸卿看得真切——箱底那红绸隆起的人形,竟在微微起伏,仿佛呼吸!

阿青伸手进去,扯出红绸一角。

下面露出的,是一双已经干瘪发黑、涂着鲜红蔻丹的手!

那双手保持着旦角兰花指的姿势,死死捏着一本泛黄的戏折子。

“这是我师姐,玉芙蓉。”严三爷幽灵般出现在门口,手里握着那杆烟枪,“廿年前,她是上海滩最红的刀马旦。后来嗓子坏了,唱不了,就在这箱子里……教别人唱。”

他深深吸了口烟,烟雾缭绕中,眼神浑浊:“啸卿,你以为你的功夫哪儿来的?天生?苦练?是玉芙蓉一句句、一招式,夜里从箱子里爬出来教你的!你穿了她十五年的水衣子,早沾满了她的‘魂气’!”

云啸卿如遭雷击,踉跄扶住妆台:“那我……”

“你?”严三爷笑了,那笑容说不出的古怪,“你当初,也是我从箱子边捡来的哑巴孩子啊。玉芙蓉教了你三年,你才会开口——开口就是她的腔。”

他指向阿青:“如今你伤了,该换他了。这规矩,叫‘衣箱传衣钵’。箱子里的师父教出个台上的,台上的伤了老了,就再找个新的,钻进箱子继续教……一代传一代,戏才不会断。”

阿青已经扮好全妆,站在侧幕边,灯光打在他脸上,辉煌耀眼。

锣鼓点响起,他掀帘出场,一个亮相,台下炸雷般的喝彩!

云啸卿瘫在后台阴影里,看着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“高宠”在台上叱咤风云,每一句唱、每一个身段,都是他毕生心血,却又比此刻伤腿的他更精准、更完美。

他忽然明白了——自己从来不是“云啸卿”,只是“玉芙蓉”借来唱戏的皮囊。如今皮囊旧了,便该还给箱子,去教下一个。

难怪严三爷总说那水衣子沾着魂。

那根本不是他的魂,是箱子里一代代“师父”们积下的魂!

夜戏散了,阿青带着满身彩声回到后台,静静卸妆。

严三爷搓着手过来:“啸卿啊,从今儿起,你歇着吧。阿青替你唱白天,你呢……夜里教教他《长坂坡》的身段。”

“我教他?”云啸卿惨笑。

“不是用嘴教。”严三爷的眼神飘向黑箱子,“躺进去。玉芙蓉会告诉你怎么教。”

两个不知何时进来的壮汉一左一右架住了他。

云啸卿挣扎嘶喊,膝盖剧痛钻心。

他被拖到箱边,箱盖大开,里面那红绸盖着的人形近在咫尺,腐味扑鼻。

绸子下,玉芙蓉干枯的手指,似乎动了动。

“进去吧,师父。”阿青卸完了妆,露出那张与他极似的脸,轻声说,“我在外头唱累了,夜里就进去陪您说话。”

云啸卿被猛地按进箱子!

空间狭小冰冷,他侧躺着,脸几乎贴上那具干尸涂着厚厚铅粉的颊。

玉芙蓉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他,一股细微的、冰冷的气流,从她张开的嘴里缓缓吹出,带着陈年胭脂的甜腥。

箱盖缓缓合拢,最后一线光里,他看见阿青捡起那件旧水衣子,熟练地套在身上,严三爷正给他递上一碗润喉的蜂蜜水。

黑暗彻底降临。

死寂中,他感到玉芙蓉干枯的手臂,慢慢环住了他的肩膀。

一个尖细的、扭曲的、仿佛从极远处传来的女声,贴着他的耳廓幽幽响起:

“第一课……‘起霸’的步法……脚尖要这样碾……”

同时,他僵硬的膝盖,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扳动,模仿着某个早已失传的身段。

箱外隐约传来阿青吊嗓的声音,唱的正是《长坂坡》里赵云的那句:

“这一场杀得俺力尽筋乏……”

字正腔圆,宛然就是他全盛时期的嗓音。

而箱底深处,云啸卿感到自己的喉咙开始发紧、发干,声带像被砂纸打磨。

他想喊,却只发出“嗬嗬”的气音。

玉芙蓉的轻笑在黑暗中荡开:

“别急……哑了……才好教呢……”

“新徒弟……已经在巷口等着了……”

桂花香气从箱缝丝丝渗入,甜腻中,那陈年的霉味越来越浓,越来越重,最后彻底淹没了他的口鼻。

恍惚间,他听见严三爷在箱外轻轻敲了敲箱板,满足地叹了口气:

“这戏啊……且断不了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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