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认识江淮以后,苏晚总觉得他像是从旧画里走出来的人。
不是说他古板,而是那种过分妥帖的温柔,仿佛经过了岁月的浸泡,每一分都恰到好处,却也让人隐隐觉得不真实。
他从来不在雨天约会,若是出门时忽然落了雨,他的脸色会瞬间苍白,紧紧攥着她的手,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里。
“雨声……太吵了。”他总是这样低语,眼神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仿佛那雨幕背后藏着什么他极畏惧的东西。
苏晚最初只觉得这是某种个人禁忌,或许与童年的阴影有关。
她体贴地从不追问,只是每次雨夜,都会接到他长长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的他,声音比平日更轻柔,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,絮絮地说着一些零散的回忆——老宅后院总也晒不干的青苔,总在梅雨季发作的旧伤,还有一句反复出现的、近乎梦呓的话:“你听见了吗?它们又在说话了。”
“它们?”苏晚曾忍不住问过一次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久到她以为断了线,他才轻轻说:“雨滴落下来的声音啊。每一滴,都在说着不同的话呢。”
这话说得诗意,却让苏晚在温暖的被窝里,无端打了个寒颤。
他们的关系稳定地走向纵深,江淮提议带她去见他唯一还联系的故人——一位住在城郊山间疗养院里的“姑姑”。
“我小时候,多是她在照看我。”江淮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紧,“尤其是在下雨天。”
那天的天色阴沉得厉害,铅灰色的云层压在山脊上,车驶入盘山公路时,第一滴雨终于砸在了挡风玻璃上,接着是第二滴,第三滴,顷刻间连绵成片,哗哗作响。
江淮猛地踩了一脚刹车,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微微打滑。
他的脸色在雨刷器规律的摇摆间,显得明暗不定,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
疗养院坐落在山林深处,是一栋灰白色的旧式建筑,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,在雨中显得格外沉寂。
走廊很长,灯光昏暗,弥漫着消毒水与陈旧木头混合的气味。
江淮的姑姑坐在轮椅上,背对着门口,面朝着一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落地窗。
她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病号服,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听到脚步声,她缓缓转过轮椅。
她的脸很瘦,颧骨突出,但眼睛却异常明亮,甚至可以说锐利,直直地看向苏晚,然后,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。
“淮淮带朋友来了?”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沙纸摩擦,“下雨天来的,真是……难得。”
江淮走上前,蹲在轮椅边,握住了姑姑枯瘦的手。
那姿态充满了依恋与哀伤。
苏晚站在一旁,礼貌地问好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姑姑的双手吸引——那双布满老人斑的手,正以一种奇怪的节奏轻轻敲击着轮椅的扶手。
嗒,嗒嗒,嗒……
仔细听,竟然和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节奏隐隐相合!
苏晚心头一跳,连忙移开视线。
“阿晚很好。”江淮低声对姑姑说,像是汇报,又像是寻求认可。
姑姑只是笑着,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依旧盯着苏晚,忽然说:“你喜欢听雨声吗?”
苏晚一怔,不知如何回答。
姑姑却自顾自说下去,语速越来越快:“有的人能听见,有的人听不见。听不见是福气。那些话啊,密密麻麻的,从天上掉下来,钻进耳朵里,告诉你哪里淹死过人,哪里埋着东西,哪里……有还没走干净的人。”
她猛地抓住江淮的手,力气大得惊人:“淮淮从小就听得见,是不是?所以下雨天,你总哭。后来,我教你的法子,管用吧?得找个人……分着听,就不那么吵了,对不对?”
江淮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,急切地打断:“姑姑!你该吃药了,护士!”
他几乎是仓皇地起身,按响了呼叫铃。
姑姑却咯咯地笑起来,那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,混着哗哗的雨声,令人头皮发麻。
她最后看了苏晚一眼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悯,还有一丝……贪婪?
回去的路上,雨势未减。
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只有雨刷器单调地左右摇摆。
江淮一言不发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。
苏晚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姑姑的话——“得找个人分着听”。
什么意思?
分着什么听?
雨声?
那些所谓的“话”?
“江淮,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“姑姑的话……是什么意思?什么分着听?”
江淮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,骨节发白。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解释,却最终化为一声疲惫的叹息:“晚晚,别问。有些事情,不知道比较好。你只需要明白,我永远不会伤害你。”
他的眼神温柔依旧,可在这被雨水隔绝的密闭车厢里,这份温柔却让苏晚感到一种窒息的寒意。
她忽然意识到,她对他的了解,或许仅仅停留在那层他精心维持的、温柔的表象之上。
那夜之后,苏晚开始失眠。
尤其是下雨的夜晚,窗外的淅沥声似乎真的变得不同。
不再是单纯的白噪音,而是……有了层次,有了模糊的节奏,像许多许多人压低了嗓子,在极远的地方窃窃私语。
她告诉自己这是心理作用,是受了姑姑那些疯话的影响。
直到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。
她被一声炸雷惊醒,心脏狂跳。
摸向身侧,床铺是空的,冰凉。
江淮不在。
客厅的方向,传来极其轻微的、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是有人在低声快速地说着什么。
她赤脚下床,悄无声息地走到卧室门边,拉开一条缝。
客厅没有开灯,只有闪电偶尔划亮夜空,瞬间映亮屋内的景象。
江淮背对着她,跪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,面前空无一物。
窗外的暴雨如瀑布般倾泻。
而他,正微微侧着头,以一种极其专注、甚至可以说虔诚的姿态,倾听着。
他的嘴唇在飞快地翕动,仿佛在应和,在重复,在……复述!
闪电再亮时,苏晚看清了他的侧脸——那上面没有表情,空洞得吓人,只有耳朵似乎极力地朝向窗外的雨幕,眼神涣散,仿佛灵魂已经抽离,沉溺在了另一个由雨声构成的世界里。
“第七个……桥墩……”
“……红色的书包……”
“……好冷……水……”
断断续续的、模糊的音节,从他快速开合的嘴唇间逸散出来,混合在轰隆的雷雨声中,显得诡异无比!
那些短语毫无逻辑,却带着强烈的画面感和不祥的气息!
苏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才没有惊叫出声。
她浑身冰凉,连血液都好像凝固了。
姑姑的话在她脑中尖啸——“他听得见!”“得找个人分着听!”
江淮不是在欣赏雨声,他是在接收信息!
从这漫天大雨里,接收那些来自不可知之处、或许根本不该被活人听见的“低语”!
她一步步退回卧室,反锁上门,蜷缩在床上,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。
直到天色微亮,雨势渐歇,客厅里的低语声早已停止,房门才被轻轻推开。
江淮带着一身湿气(可他明明在室内)和熟悉的温柔笑容走进来,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苏晚的噩梦。
“醒这么早?”他抚了抚她的头发,指尖冰凉,“昨晚雨好大,吵得你没睡好吧?”
他的眼神清澈关切,看不出丝毫异样。
苏晚却在他触碰的瞬间,几乎控制不住要战栗。
她第一次,对他感到了彻骨的恐惧。
她开始偷偷调查,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。
她记下了那晚从他口中听到的碎片信息:“第七个桥墩”、“红色书包”。
本地新闻的旧档案中,一则数年前的简短报道让她如坠冰窟:某年暴雨引发山洪,郊外一座老桥部分冲毁,救援队在第七个桥墩附近,打捞起一名失踪女学生的遗体,她当时背着的,正是一个红色的书包。
报道并未提及细节,但时间,正是江淮来到这个城市读书后,经历的第一个雨季。
巧合?
苏晚不敢深想,却又无法停止。
她假装随意地问起江淮的过去,问起那位姑姑。
江淮的回答总是避重就轻,只说是远亲,年轻时受过刺激,精神不太稳定。
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,没能逃过苏晚的眼睛。
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,越收越紧。
苏晚试图疏远,寻找借口加班,减少见面。
江淮似乎察觉了,并未追问,只是每次联系时,语气里的忧伤愈发浓重,浓重得让她心软,也让她更加害怕——那忧伤之下,是否隐藏着更冰冷的东西?
决定性的转折,发生在又一次漫长的雨季来临之时。
连续数日的阴雨,让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,弥漫着颓败的气息。
江淮的状态明显不对,他请了假,整日待在公寓里,窗帘紧闭,拒绝外出。
电话里,他的声音越来越飘忽,越来越疲惫,仿佛正在被什么东西慢慢掏空。
他说:“晚晚,雨快要停了……它们说话的声音,也越来越急了。我……我有点记不清了。”
苏晚强迫自己去看他。
公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,混合着一种奇异的、像是旧书和泥土的气息。
江淮蜷缩在沙发角落,脸色灰败,眼窝深陷,但看见她时,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。
那个笑容脆弱得让人心碎,也彻底击溃了苏晚最后的防线。
或许,他只是个病人?一个无法控制自己、被某种可怕“天赋”折磨的可怜人?
姑姑说的“分着听”,也许只是精神不稳定者的臆想?
怜悯暂时压倒了恐惧。
她走过去,轻轻抱住他。
江淮的身体先是僵硬,随后剧烈地颤抖起来,他将脸埋在她的肩头,冰凉一片,不知是汗还是泪。
“晚晚,”他喃喃着,声音含糊不清,“你对我真好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雨声渐渐小了,从瓢泼转为淅沥。
窗外的天色依然阴沉。
江淮在她怀里似乎平静了一些,呼吸逐渐均匀。
苏晚也稍稍放松,连日来的恐惧和疲惫一同袭来,竟就这样相拥着,在沙发的角落昏昏沉沉地睡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种尖锐的、被窥视的感觉将她猛然惊醒!
天色已经全黑,雨几乎停了,只有檐角残存的水滴,间隔很久,才“嗒”地一声落下。
公寓里静得可怕。
江淮不在身边。
她坐起身,毛毯从身上滑落。
然后,她听到了那个声音。
滴答。
嗒。
滴答。
不是来自窗外。
就在这寂静的、黑暗的客厅里。
缓慢,清晰,带着某种黏腻的质感。
她的心脏狂跳起来,摸索着打开手机的手电筒。
光束划破黑暗,首先照到的,是站在客厅另一端的江淮。
他背对着她,面朝墙壁,站得笔直,一动不动。
“江淮?”她颤抖着喊了一声。
他没有回应。
滴答。
嗒。
那水声……似乎是从他身上传来的?
苏晚颤抖着,将光束下移。
手机冰冷的光圈,落在了江淮的脚下。
一滩深色的水渍,正以他的双脚为中心,缓缓在地板上洇开。
而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,正有液体凝聚,然后——“嗒”——滴落。
“江……淮?”苏晚的声音变了调。
这时,江淮慢慢地、慢慢地转过了身。
手机的光束,清清楚楚地照在了他的脸上。
那不是她熟悉的、英俊而温柔的脸。
那张脸呈现出一种被水长时间浸泡后的浮肿和苍白,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,眼珠浑浊,几乎看不到瞳仁,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。
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,不断往下淌着水。
嘴角却向上扯着,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、模仿微笑的弧度。
“晚晚……”
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,像是气管里堵满了水。
“雨停了……”
“它们说完了……”
“现在……”
他朝着她,极其缓慢地,抬起了不断滴水的双臂,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。
浮肿的脸上,那诡异的笑容扩大。
“该你……听了。”
苏晚的尖叫卡在喉咙里,化为无声的窒息。
她终于明白了!
彻底明白了!
没有什么天赋,没有什么被折磨的可怜人!
江淮,或许早在多年前的那个暴雨夜,在那座老桥边,就已经不再是“江淮”了!
从雨中听来的,从来不是信息,而是……“它们”的存在本身!
那些随着雨水滴落的、无处归去的低语,那些冰冷的、充满不甘的“东西”,它们找到了一个容器,一个听话的、温顺的容器!
而“分着听”,根本就不是分担痛苦!
是分享,是传递,是……寻找一个新的、更鲜活的容器!
姑姑不是受过刺激的远亲,她或许是上一个“听众”,一个侥幸未被完全同化、却已彻底疯掉的残次品!
江淮,不,是顶着江淮外壳的“它们”,一步,一步,淌着水,向她走来。
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。
那股浓重的、水腥与腐朽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苏晚想逃,双腿却像灌了铅,动弹不得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浮肿溃烂、滴着水、带着诡异笑意的脸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……
他张开嘴,更多的水涌了出来,伴随着模糊的、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的絮语:
“来……听……我们……”
窗外,夜空如墨,最后几滴雨珠从云层坠落,轻轻敲打在玻璃上。
嗒。
嗒。
嗒。
像敲门声。
又像倒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