血槽记(1 / 1)

万历十三年的漕运,比往年更加艰难。

连月的淫雨让运河水位涨得骇人,混黄的河水像一锅煮沸的泥汤,打着旋涡,吞噬着两岸模糊的堤线。

老漕工鲁大成蹲在乌篷船头,浑浊的眼睛盯着水面,嘴里那杆早灭了火的烟锅被咬得咯吱作响。他不是在看水情,而是在看水色——那黄色里,似乎总掺着一丝化不开的、铁锈般的暗红。

“鲁头,看前头!”船尾把舵的年轻后生阿青声音发颤,指着雾气蒙蒙的河道前方。

鲁大成眯起眼。浓雾里,隐约显出几盏灯笼的光,昏黄昏黄,贴在黑黢黢的水面上,一动不动。那不是航船的灯,航船的灯是流动的。

那光死气沉沉,像是漂在水面的鬼火。更近了,才看清是三条破旧的漕船,歪斜着挤在一处浅滩旁,船身吃水极深,仿佛载着无形的重物。

没有号子声,没有炊烟,没有人影。

死一样的寂静,只有河水拍打朽木的汩汩声响。

“邪性……”鲁大成啐了一口,却还是示意阿青小心靠过去。漕帮规矩,水上见船遇险,不能不问。他们的船缓缓贴近其中一条大些的漕船,船帮上褪色的“顺风”二字依稀可辨。

“喂!有人吗?”鲁大成喊了一嗓子。

声音撞在潮湿的雾气上,闷闷地弹回来,无人应答。

阿青麻着胆子,用撑篙勾住那船的船舷,借力跃了过去。鲁大成紧随其后。脚下的甲板湿滑黏腻,一股浓烈的、像是铁锈混合着烂泥的腥气直冲鼻腔。船舱的帘子低垂着,里面黑得不见五指。

“点上火折子。”鲁大成低声道。

阿青哆哆嗦嗦地吹亮火折,昏黄的光圈撕开黑暗。照亮了舱内景象——空的。不是没人,而是什么都没有。没有货物,没有铺盖,没有锅碗,甚至没有惯常供奉的河神牌位。舱壁和舱底异常干净,干净得像是被水反复冲刷过无数次,木板纹理发白,只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槽,顺着船板木纹的方向延伸,最终汇集到船舱中央一个拳头大小、黑乎乎的洞口。

那洞口边缘很不规则,不像是凿子凿的,倒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反复切割、又反复摩擦形成。洞口深不见底,下面隐约传来细微的、水流回荡的呜咽声。

“这槽子……”阿青用脚尖碰了碰一道较深的沟槽,脸色蓦地变了。他把火折凑近,只见那沟槽深处,沉淀着一层黑红色的、已然干涸板结的污垢。“是血垢!”

鲁大成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。他蹲下身,用手指刮下一点,凑到鼻尖。浓烈的腥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搅。是血,而且是大量鲜血沉积留下的痕迹。看这槽子的走向和汇集点……仿佛曾有粘稠的液体,从舱内各处流淌,最终被那个黑洞吞噬。

“去别的船看看。”鲁大成声音发干。

第二条船,第三条船,一模一样。空荡的船舱,遍布舱底、延伸向中央孔洞的“血槽”,浓得化不开的腥气。仿佛这三条船,不是用来运粮载货,而是专门用来盛放和引导某种液体,最终排入河心的装置。

“鲁头,你看这个!”阿青在第三条船的角落里,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。那是一小截绳子,被仓皇塞在木板缝隙里,绳子一端,系着个小小的、褪了色的香囊,绣工粗糙,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个“安”字。

鲁大成接过香囊,入手轻飘,里面似乎没有香料,只有一小块硬物。他小心拆开,指尖触到一片冰凉——是半枚铜钱,从“万历通宝”中间被生生掰开,断口还很新。铜钱上沾着一点黑褐色的污渍。

“是‘平安扣’……”阿青声音发抖。跑船的人有时会把铜钱一分为二,一半自己带着,一半留给家人,取个“破钱重逢,平安归来”的念想。这半枚铜钱在这里,它的主人呢?

突然,一阵极其轻微、却绝不属于水流或风声的“沙沙”声,从脚下传来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船底木板下缓缓爬过!鲁大成猛地按住阿青的肩膀,示意他噤声。两人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。

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
声音很慢,很有规律,从船头方向慢慢向船尾移动。经过他们脚下时,似乎停顿了一下。鲁大成和阿青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!他们死死盯着脚下的木板,火折的光微微颤抖。

片刻后,那“沙沙”声继续向船尾挪去,逐渐微弱,最终消失在船舱尾部那个深不见底的孔洞方向。

是老鼠?不可能,这船上干净得连粒米都没有。是水蛇?也不像。

鲁大成猛地想起老人们讲过的、关于这条河最晦暗的传说——每逢大汛之年,若河水久涨不退,浑浊发红,便需“通漕”。那不是疏浚河道,而是一种古老隐秘的、用“特殊祭品”平息河神怒气的血腥仪式。祭品需置于特制的“引水船”上,剖开血脉,以“血槽”导引,让鲜活的血与生命顺流而下,直抵“河眼”,方能令狂怒的河水“开眼”,退去洪峰。

难道这三条空船,就是“引水船”?那些血槽,就是派这个用场?

可祭品呢?船上空空如也。就算有,那么多的血,顺着这些槽子流走,最终去了哪里?那个深不见底的孔洞,究竟通向何处?是直接通到河底吗?还是……

“鲁头,我们……我们快走吧!”阿青牙齿打颤,脸比纸还白。

鲁大成点点头,最后的理智告诉他此地不可久留。他攥紧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正要招呼阿青离开——

“哗啦!”

船尾方向,那个黑洞里,猛地传来一声清晰的水响!仿佛有什么东西,从水下很深的地方,浮了上来,正卡在洞口!

紧接着,一只苍白浮肿、被水泡得皮肤绽开的手,猛地从那个黑乎乎的洞口里伸了出来,五指箕张,死死扣住了洞口边缘!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。

阿青“嗷”一嗓子,火折脱手掉在甲板上,瞬间熄灭!

黑暗如墨汁般泼下,瞬间吞噬了一切!只有船舱尾部,那个洞口附近,隐约有一点微弱的、湿漉漉的反光。是那只手!

“跑!”鲁大成肝胆俱裂,凭着记忆朝着来时的船帮方向扑去!阿青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。两人跌跌撞撞跳回自己的乌篷船,鲁大成疯了一样抓起撑篙,拼命将船推离那三条鬼船。阿青瘫在船尾,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,裤裆一片湿热。

直到那几点鬼火般的灯笼光彻底消失在浓雾之后,鲁大成才敢停下,拄着篙大口喘息,冷汗早已浸透了几层衣衫。他摊开手心,那半枚冰冷的铜钱和小小的香囊已被汗水浸透。

“回……回码头……”鲁大成声音嘶哑,“找陈把头!这事……这事太大了!”

陈把头是这一段漕帮的掌事,六十多岁,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。听鲁大成语无伦次地讲完,又看了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他那张老脸在昏黄的油灯下,一点点失去了血色,变得像船舱里那些被水泡白的木板。

他久久没有说话,只是盯着铜钱上那个“安”字,手指微微发抖。最后,他长长叹了口气,那口气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。

“大成啊,”陈把头的声音又干又涩,“你看到的……是‘送神船’。”

“送……送神?”

“不是祭河神,是‘送神’。”陈把头抬眼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“更邪性。老辈人传下来说,这河底下……有东西。不是龙王,不是河伯,是更古、更凶的玩意儿。平时睡着,可一旦发大水,水变得又浑又红,那就是它饿了,在河底翻腾。”

“它饿了……就要吃?”鲁大成喉咙发紧。

“不吃粮,不吃牲口。”陈把头一字一顿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吃‘念想’。吃人心里最挂念、最放不下的那点东西。用活人做引子,用他们临死前最强烈的‘念想’做饵食,顺着特制的船槽和‘眼’,送到它那儿去。它吃饱了‘念想’,得了‘供奉’,才会重新安静,洪水才会退。”

鲁大成想起那些空空如也的船舱,那些汇集鲜血的槽子,还有那个深不见底、仿佛直通幽冥的孔洞……“眼”?那就是“眼”?

“那三条船上的人……”

“就是引子,也是祭品。”陈把头闭上眼,“绑在槽子汇集的地方,割开血脉,让血带着他们的‘念想’流下去。血是路,‘念想’是香。船是特制的,木头都用符水泡过,槽子的走向也有讲究,能把‘念想’聚拢,不散在河里……等血流干了,‘念想’送完了,那东西……有时候会把‘空壳子’吐出来,有时候就……”

鲁大成和阿青听得浑身冰凉。这比单纯的杀人祭祀还要恐怖千百倍!它不仅要人的命,还要榨干人临死前最后一点灵魂的牵挂!

“可……可船上没人啊!只有血槽,没有尸体!”阿青颤声问。

陈把头猛地睁开眼,死死盯住他:“你怎么知道……那从‘眼’里伸出来的手,不是‘空壳子’被吐出来,想爬回阳间呢?”

船舱里死一般寂静,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“噼啪”声。

鲁大成看着手里那半枚“平安扣”。它的主人,在生命最后的时刻,最强烈的“念想”,就是带着这半枚铜钱,回去和家人团聚吧?这微末的祈愿,却成了喂给河底怪物的“香饵”!

“把头,这事……难道就没人管?官府不管?漕司不管?”鲁大成感到一股邪火冲上头顶。

“管?”陈把头惨然一笑,压低了声音,几乎如同耳语,“你以为,每次发大水,漕司衙门催粮催得那么急,真是为了皇粮?有些‘引子’,是抓的流民水匪。有些……就是‘损耗’。”他粗糙的手指,在桌上轻轻划了一个“漕”字。

鲁大成如遭雷击,僵在当场。漕粮运输允许有自然损耗,这“损耗”的数字,原来可以填进去别的东西!

“那我们现在……”阿青已经快哭了。

“你们撞破了,沾了因果,那东西……或许会闻到味儿。”陈把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,“最近别跑船了,回家躲躲。把这铜钱和香囊,找个道士和尚看看,能不能化解。记住,今晚的事,烂在肚子里!对谁都别提,尤其是……”

他的话戛然而止,因为船舱外,响起了脚步声。很轻,很稳,正朝着舱门走来。

陈把头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,他迅速从鲁大成手里抢过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塞进自己怀里,同时用眼神严厉示意他们闭嘴。

帘子被掀开,一个穿着青色绸衫、面皮白净、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人走了进来。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,眼神却像两把小锥子,在鲁大成和阿青身上扫了一圈。

“陈老,这么晚还没歇着?这两位兄弟是?”中年人开口,声音温和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腔调。

“哦,是刘管事。”陈把头连忙起身,脸上堆起惯常的、略带卑微的笑容,“是帮里的两个兄弟,来交这个月的常例钱。已经办妥了,正要走。”说着,暗暗对鲁大成使了个眼色。

刘管事,漕司衙门派驻在码头的管事,手握实权。他闻言笑了笑,目光落在鲁大成苍白的脸上:“这位兄弟脸色不大好啊,可是身子不适?水上风寒重,可要当心。”

“多谢管事关心,小的……小的就是有点晕船,老毛病了。”鲁大成低下头,不敢与他对视。

“那就好。”刘管事点点头,似乎只是随口一问,转而看向陈把头,“陈老,明日有批要紧的‘料’要过闸,您老多费心,打点妥当,务必顺畅。规矩……您懂的。”

“懂,懂,刘管事放心,小老儿一定办得妥妥帖帖。”陈把头连连躬身。

刘管事又瞥了鲁大成和阿青一眼,这才转身,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。

直到脚步声远去,陈把头才直起腰,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恐惧和焦虑。他快步走到舱门口,向外张望了一下,猛地关紧舱门,插上门栓。

“快走!现在!立刻离开码头!回家去!记住,最近千万别靠近河边!任何人的船叫你们都别上!尤其是官船和漕司的船!”陈把头急促地低声吩咐,从怀里摸出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塞回鲁大成手里,又补充道,“这东西……或许是个护身符,也或许是个催命符。找个靠谱的法师,赶紧处理掉!”

鲁大成和阿青不敢多问,趁着夜色,仓皇逃离了码头。

鲁大成的家就在离码头不远的镇子西头。他一夜未眠,只要一闭上眼,就是那只从黑洞里伸出来的、苍白浮肿的手,还有陈把头那充满恐惧的“空壳子”三个字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揣着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想去镇外二十里地的青霞观找个道士。

刚打开院门,他就愣住了。

门外站着两个人。正是昨晚在陈把头船上见过的刘管事,还有一个身材高瘦、穿着黑色劲装、面无表情的汉子。那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,眼神锐利如鹰,腰间鼓鼓囊囊,显然藏着家伙。

“鲁兄弟,这么早出门?”刘管事依旧笑容和煦,但眼神里已经没有半分温度。

鲁大成的心沉到了谷底,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。“刘……刘管事,您这是……”

“有点小事,想请鲁兄弟帮个忙,去趟漕司衙门。”刘管事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,“关于昨晚……你在上游河岔子那儿,看到的东西。”

鲁大成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他们知道了!他们怎么知道的?陈把头绝不会说,阿青也没那个胆子……是了,那三条“送神船”!它们停在河道上,自己撞见了,这些人怎么可能不知道?说不定,一直就有人在暗处盯着!

“我……我没看见什么,就是几条破船……”鲁大成试图辩解。

“鲁兄弟,”刘管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上前一步,声音压得很低,却字字清晰,“明人不说暗话。你看到了不该看的,沾了不该沾的。现在,只有两条路。一条,跟我们走,把你知道的、看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,然后……帮我们一个小忙。事成之后,少不了你的好处,还能保你平安。”

“另一条呢?”鲁大成声音干涩。

刘管事没说话,只是看了一眼身旁那个高瘦的汉子。汉子右手轻轻按在了腰间鼓起的位置。

鲁大成明白了。另一条路,就是现在“意外”死在家里,或者“失足”落水。他想起陈把头最后的警告,想起那深不见底的血槽和黑洞,又看看眼前皮笑肉不笑的刘管事和那个明显是狠角色的汉子。

“我……我跟你们走。”鲁大成听见自己妥协的声音,带着绝望的颤抖。他悄悄将握着铜钱和香囊的手,缩进了袖子里。

漕司衙门后堂,一间僻静的厢房。刘管事屏退了左右,只留下那个高瘦汉子守在门口。

“鲁兄弟,坐。”刘管事亲自给鲁大成倒了杯茶,茶水温热,鲁大成却只觉得冰凉刺骨。

“你们……想让我帮什么忙?”鲁大成没有碰茶杯。

刘管事在他对面坐下,手指轻轻敲着桌面,缓缓道:“你知道‘送神’,看来陈把头跟你说了不少。那你也该知道,最近水势古怪,那‘东西’胃口越来越大,一般的‘引子’,效果已经不太好了。”

鲁大成手心开始冒汗。

“我们需要一个……‘念想’特别强,特别纯粹的‘引子’。”刘管事盯着鲁大成的眼睛,“最好,是心里有极深的牵挂,有未了的心愿,而且……最好还是个水上讨生活、命格与河水相合的人。这样的‘引子’,送下去的‘念想’才够味,才能让底下那位……真正‘满意’。”

鲁大成猛地抬头,瞳孔收缩:“你们……你们要我……”

“不是要你当‘引子’。”刘管事摆摆手,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“是让你帮我们‘找’一个这样的‘引子’。你常年跑船,认识的人多,谁家里有什么难处,谁心里藏着什么事,你多少该知道些。找个合适的,告诉我们。事成之后,一百两雪花银,够你全家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。而且,我保证,你和你那晚一起的小兄弟,从此平安无事,再也不会被那‘东西’惦记。”

用别人的命,换自己的命和富贵。鲁大成胃里一阵翻腾,几乎要吐出来。他想拒绝,想大骂,但门口那个汉子冰冷的目光,像刀子一样抵在他的后心。

“我……我凭什么信你?事成之后,你们不会杀我灭口?”鲁大成听到自己在讨价还价,声音陌生得可怕。

“你很聪明。”刘管事笑了,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漕司大印的文书,推到鲁大成面前,“这是漕司特批的‘义民’凭证,表彰你协助衙门处理水患有功。有了这个,你就是官府记档的人。我们动你,就是打官家的脸。况且,这种事,我们需要懂行的自己人。你很合适。”

威逼,利诱,加上一张看似可靠的保命符。鲁大成看着那张盖着红印的纸,又想起阿青惊恐的脸,想起自家破屋里体弱多病的老娘和懵懂无知的孩子。他的手在袖子里,死死攥着那半枚铜钱,铜钱的断口硌得掌心生疼。这铜钱的主人,当初是否也面临过类似的选择?

“我……我需要时间想想。”鲁大成垂下头。

“可以。不过,水不等人,那‘东西’更不等人。”刘管事站起身,“给你一天时间。明天这个时候,给我名字。记住,要‘念想’够重,够纯。比如……家里有重病亲人无钱医治的,比如有深仇大恨未报的,比如……有至爱之人分离苦苦等候的。”他说着,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鲁大成紧握的袖口。

鲁大成浑浑噩噩地走出漕司衙门,觉得阳光刺眼得厉害。那张“义民”凭证像一块烧红的铁,贴在他胸口。一百两银子,是他跑船十年也攒不下的数目。平安……更是他现在最渴求的东西。

他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,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。瘸腿的老赵,等着钱给儿子娶媳妇?不行,老赵性子烈。水猫子,他娘痨病多年?可水猫子胆小……阿青?一个名字突然跳出来,把他自己吓了一跳。阿青爹死得早,他娘眼睛瞎了,全靠他跑船养活,他还有个自小定亲、等了他多年的姑娘在邻村……阿青的“念想”,够重,够纯。

这个念头一旦生出,就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。鲁大成被自己吓住了,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。他在河边蹲下,把脸埋进冰冷的河水里,试图让自己清醒。

水里,倒映出他苍白扭曲的脸。看着看着,他忽然觉得水中的倒影有些陌生,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诡异的笑意。他猛地抬头,水波荡漾,倒影消失。

傍晚,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阿青家附近。那是个低矮的茅屋,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,隐约能听见阿青娘压抑的咳嗽声,还有阿青低声说话的声音,大概是在讲述昨晚可怕的经历,声音里还带着恐惧。

鲁大成躲在暗处,看着那点温暖的灯光,想起阿青叫他“鲁头”时信任的眼神,想起两人在船上一起喝酒吹牛的日子。他痛苦地抱住头。他做不到。

深夜,他回到自己冷清的家。老娘已经睡了,孩子蜷在破被子里,梦里还皱着眉。家徒四壁,米缸快要见底。老娘咳血的旧疾又快犯了,抓药的钱还没着落。还有刘管事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,和门口汉子腰间鼓起的凶器……

他掏出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。“安”,多么简单而奢侈的愿望。这铜钱的主人,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夜晚,挣扎在良心的边缘?

不,不能是他。他不能变成和刘管事一样的人,不能变成那血腥“送神”仪式的一部分。

他下定了决心。明天,他就去告诉刘管事,他找不到合适的人。大不了,带着老娘孩子和阿青一家,偷偷离开这里,远走高飞。天下之大,总有容身之处。

疲惫和紧张折磨了他一天一夜,鲁大成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着了。

他是被冻醒的。不是风寒,而是一种透入骨髓的阴冷。油灯不知何时灭了,屋里一片漆黑。外面传来打更的梆子声,已经是三更天了。

然后,他听到了那个声音。

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
极其轻微,极其缓慢,从门外的院子里传来。和他昨晚在那条“送神船”上听到的一模一样!

鲁大成的血液瞬间冻结了!他僵在椅子上,动弹不得,只有眼珠惊恐地转向房门的方向。

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
声音越来越近,已经来到了门外。停顿了一下。

紧接着,他听到了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。很慢,很轻,一下,又一下。正刮在他家的门板上。

是那个“空壳子”?它从河底的“眼”里爬出来了?它怎么找到这里的?是因为他带走了这半枚铜钱?还是因为刘管事说的……那东西“闻到味儿”了?

刮擦声停了。一片死寂。

鲁大成的心脏狂跳,几乎要冲破胸膛。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一年。外面再没有任何声响。那东西似乎走了。

鲁大成几乎虚脱,冷汗浸透了衣衫。他颤抖着手,想重新点燃油灯。就在火石擦出火花的一刹那——

借着那瞬间微弱的光亮,他瞥见,门缝底下,缓缓地、无声地,渗进了一小滩暗红色的、粘稠的液体。

液体慢慢晕开,在粗糙的地面上,形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、勉强能辨认的字迹:

“安”。

正是那香囊上绣着的字!

“嗬……”鲁大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,连惨叫都喊不出来。那东西没走!它就在门外!它不仅找来了,还用这种方式,“问”他要那半枚铜钱!不,不只是在要铜钱,它是在提醒他,那个“安”的愿望,那个回家的念想,是被它吞噬了的祭品最后的牵挂!而他现在,也成了这恐怖仪式牵扯的一部分!

极致的恐惧过后,一种冰冷的、近乎绝望的狠戾,骤然攥住了鲁大成的心脏。跑?能跑到哪里去?那东西能从河底找到他家门口!刘管事那边也不会放过他!他就像掉进了冰窟窿,上下左右都是要命的寒冷。

唯一的生路,或许就是……变成刘管事那样的人。不,是比刘管事更狠,更能把握主动权的人!

一个疯狂而清晰的计划,在他被恐惧逼到极限的脑海里迅速成形。他眼睛血红,喘着粗气,从地上爬起,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滩血字。他找出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用布包好,揣进怀里。然后,他从床底摸出那把多年不用的、生锈的短鱼刀,在磨石上狠狠磨了几下。

天快亮时,他出了门,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白,但眼神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。他没有去漕司衙门,而是径直走向码头,陈把头的船。

陈把头看到他,尤其是看到他手里的刀和那种眼神,顿时明白了什么,脸色灰败下去,长长叹了口气,什么也没说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,递过来一个小布包。里面是一些碎银子和一张皱巴巴的、画着简陋符咒的黄纸。“保重。”老把头扭过头,声音沙哑。

鲁大成点点头,转身离去,步子稳得吓人。

他找到了在码头角落惶惶不安的阿青。

“阿青,有法子了。”鲁大成盯着阿青惊恐未定的眼睛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让人信服的力量,“我找到一个老道士,给了我破解的法子。但需要你帮忙,也需要点钱打点。你信不信鲁头?”

阿青看着鲁大成镇定的脸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忙不迭地点头:“信!我信!鲁头,你说怎么做?”

“你去找刘管事,”鲁大成凑近阿青耳边,快速说道,“就说我答应了,人选……就是我。但我有个条件,我要亲眼看着仪式完成,我要确保那东西‘吃饱了’,不会再找后账。不然,我死不瞑目,念想不纯,坏了大事,大家一块玩完。他懂规矩,知道我说得在理。让他准备好‘送神船’和一切应用之物,地点……就定在我们昨晚撞见的那地方。今夜子时。”

阿青惊呆了:“鲁头!你……你怎么能……”

“这是唯一的活路!”鲁大成抓住阿青的肩膀,手指用力,“听我的!只有这样,我才能在里面做手脚,破了这邪法!咱们才能都活!你按我说的去做,一个字都别错!然后,你立刻带着你娘和你媳妇,离开这里,去青霞观山下等我!三天后我没来,你就带着这个,”他把陈把头给的布包塞进阿青手里,“远走高飞,永远别再回来!”

阿青看着鲁大成决绝的眼神,眼泪涌了出来,重重地点头。

打发走阿青,鲁大成又回到了漕司衙门。这次,他腰杆挺得笔直,眼神锐利,再无之前的惶恐。他对刘管事重复了让阿青转达的话,并补充了更多细节——关于“念想”如何引导,如何确保纯度,如何防止“空壳子”回流,甚至提到那半枚铜钱可以作为增强“念想”的媒介。他说的头头是道,有些是陈把头提过的,有些是他自己根据所见胡诌的,但听起来煞有介事。

刘管事仔细听着,脸上露出惊讶和审视的神色,最后缓缓点头:“没想到,鲁兄弟竟是行家。好,就依你。今夜子时,上游河岔,三条‘送神船’恭候大驾。至于你家里,放心,只要你‘功成’,那一百两和‘义民’凭证,都会送到你娘手中。”

“我还要加一条。”鲁大成冷冷道,“阿青那小子胆小,已经吓破了胆,我让他滚蛋了。这事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船上,除了你们必须的人,其他闲杂人等都清走。仪式过程,按我的来。”

刘管事眯起眼睛,看了鲁大成半晌,笑了:“鲁兄弟考虑周全。可以。”

夜色如墨,子时将至。

还是那片河岔,雾气比前夜更浓。三条“送神船”并排泊着,中间那条最大的船上,点着几盏惨绿色的风灯,映得船身和周围的水面一片鬼气森森。

鲁大成独自划着小船靠近。大船上,只有刘管事和那个高瘦汉子,另外还有两个精壮的水手打扮的人,眼神麻木,动作僵硬,一言不发地侍立在一旁,像是两尊没有灵魂的傀儡。

鲁大成跳上大船,看了一眼舱内。血槽依旧,那个黑洞洞的“眼”张着口,等着吞噬。中央位置,已经竖起了一根木桩,桩子上挂着几圈浸过油的牛筋绳索。

“鲁兄弟,请吧。”刘管事做了个手势,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。

鲁大成走到木桩旁,主动背靠木桩。那两个麻木的水手上前,用牛筋绳将他牢牢捆在木桩上,绳子勒得很紧,深深陷入皮肉。高瘦汉子递过来一把造型奇特、带着放血槽的短刀,刀身在绿光下泛着寒芒。

“鲁兄弟,最后还有什么交代?”刘管事问。

鲁大成摇摇头,闭上眼睛,又睁开,看向刘管事,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:“刘管事,你说,那东西吃了这么多‘念想’,它自己……会有‘念想’吗?”

刘管事愣了一下,随即失笑:“鲁兄弟说笑了,那等存在,岂是我等可以揣度。时辰快到了,请上路吧。你放心,承诺你的,一分不少。”

鲁大成不再说话,低下头,嘴里开始念念有词,声音含糊不清,像是在念诵什么咒文。

刘管事对高瘦汉子点点头。汉子握住短刀,走到鲁大成面前,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,举刀,对准鲁大成颈侧跳动的血管,狠狠刺下!

就在刀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!

被紧紧捆绑、看似无法动弹的鲁大成,右脚靴尖处,猛地弹出一截三寸长的、蓝汪汪的锋利尖刺!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,猛地抬脚,尖刺精准无比地划过了捆着他手腕的一根牛筋绳!

那绳子事先已被他暗中用陈把头给的腐蚀性药水浸泡过,此时应声而断!一只手骤然恢复自由,快如闪电般探出,不是去挡刀,而是直插高瘦汉子腰间的刀鞘,抽出了汉子备用的一把匕首,顺势向上狠狠一撩!

“噗!”

利刃入肉的声音闷响。高瘦汉子脖颈间爆开一蓬血花,他脸上的残忍瞬间凝固,转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,手中短刀“当啷”落地,双手捂住喷血的喉咙,嗬嗬作响,仰天倒下。

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!刘管事和那两个麻木的水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!

鲁大成手腕挣脱,另一只手也迅速解开了部分束缚,虽然身上还缠着绳子,但已能有限活动。他一把扯下藏在怀里的那个小布包,将里面陈把头给的符纸猛地拍在自己额头上,同时将另一只手里的东西——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用尽全力,掷向了船舱中央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!

“拦住他!”刘管事又惊又怒,厉声喝道,自己却向后退去。

那两个麻木的水手低吼一声,像野兽般扑了上来。他们动作迅猛,但似乎没什么章法。鲁大成自幼在水上讨生活,力气或许不如,但身形滑溜,借着舱内狭窄的空间和绳索的阻碍,险险避开一击,反手一匕首刺入一个水手的肋下。那水手身体一颤,动作却不停,仿佛感觉不到疼痛,另一只手已抓住了鲁大成的肩膀,力量大得惊人!

另一个水手也扑到近前。

鲁大成心知不能被缠住,他猛地低头,用额头狠狠撞在抓他肩膀的水手鼻梁上,同时脚下一勾,将旁边那盏惨绿色的风灯踢翻!灯油泼洒出来,遇到火星,轰地一下燃起!

火焰瞬间点燃了浸油的牛筋绳,也燎着了那两个水手和鲁大成的衣衫!那两水手似乎对火焰有些畏惧,动作一滞。鲁大成趁机挣脱,带着身上燃烧的绳子,合身扑向那个黑洞!

他知道赌对了!陈把头给的符纸,是暂时隔绝生人气息,让那东西“注意不到”他。而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才是真正的、指向明确的、充满“回家”执念的“香饵”!他要让那东西的“食欲”,被这浓缩的、强烈的旧祭品“念想”吸引过去,从而忽略他这个“新祭品”身上的符纸效果!

就在他扑到黑洞边缘,半个身子几乎要栽进去的瞬间——

“吼——!”

一声无法形容的、低沉悠远、仿佛来自九幽地底、又像是无数人痛苦哀嚎混合而成的诡异嘶吼,猛地从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爆发出来!伴随着吼声,一股极其阴寒、腥臭的狂风从洞中喷涌而出!

整个船体剧烈震动!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!那些刻画在舱底的血槽,骤然亮起暗红色的、如同熔岩流动般的诡异光芒!光芒顺着槽子急速流动,全部涌向中央的黑洞!

扑向鲁大成的两个水手,被这股阴寒狂风一吹,身上本就被符纸力量隐隐压制的某种东西仿佛瞬间溃散,他们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碎裂,露出极度惊恐痛苦的神色,眼耳口鼻中渗出黑血,直挺挺地倒了下去,迅速干瘪,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。

刘管事站在舱口,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,转身就想跳船逃命。

但已经晚了。

无数条湿滑、粘腻、半透明的、仿佛由黑色河水构成的触手,猛地从黑洞中激射而出!它们无视了额贴符纸、身上还带着火苗的鲁大成,而是精准地卷住了正在燃烧的、被鲁大成掷入洞中的那半枚铜钱和香囊,然后,以更快的速度,卷向了惊恐万状的刘管事!

“不!我是供奉你的!我每年都……”刘管事的尖叫戛然而止。

一条最粗壮的触手,直接捅进了他大张的嘴巴,从他后脑穿出!更多的触手缠绕上他的四肢、躯干,将他高高举起。他像一条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,眼睛几乎瞪出眼眶,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,变得灰败干瘪。他所有的恐惧、绝望、不甘,仿佛都成了最美味的食粮。

鲁大成趴在黑洞边缘,死死抓住一块凸起的船板,看着这恐怖绝伦的一幕,浑身冰冷。他额头上的符纸发出微弱的黄光,勉强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阴寒和吸力。他身上的火苗被阴风吹灭,但绳子还在燃烧,烫得皮肉滋滋作响,他却感觉不到疼痛,只有无边的寒意。

刘管事很快就不再动弹,变成了一具裹在粘液中的干尸。那些触手缓缓缩回黑洞,连带那半枚铜钱、香囊,以及刘管事的尸体,一起拖向无尽的黑暗深处。

船舱里暗红色的光芒渐渐熄灭,只剩下翻倒的、即将熄灭的风灯发出的微弱光线。船体的震动停止了,只有河水拍打船身的汩汩声。

鲁大成瘫在冰冷的、沾满粘液和血污的甲板上,剧烈地喘息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焦糊味。他赌赢了。用那半枚旧祭品的“念想”为饵,加上刘管事这个“背叛者”临死前爆发的强烈恐惧为引,暂时喂饱了,或者说,转移了那东西的注意力。

他挣扎着爬起来,用匕首割断身上烧焦的绳索,踉跄着走到舱口。外面雾气依旧浓重,另外两条“送神船”静静地泊在黑暗中,毫无声息。

他跳上自己来时的小船,用尽最后力气,划向岸边。他不敢回头,不敢停留,甚至不敢去想明天。陈把头的符纸效力有限,那东西消化完“祭品”之后呢?会不会再次找上他这个“偷渡者”?

还有阿青,他安全离开了吗?漕司衙门丢了刘管事,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?

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自己还活着,从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中,用另一个人的命,和一场惊心动魄的赌博,暂时活了下来。

小船靠岸。他踏上坚实的土地,双腿一软,跪倒在地,剧烈地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。

远处,镇子的方向,传来隐约的鸡鸣。

天,快亮了。

鲁大成抬起头,望向运河的方向。浓雾正在慢慢散去,浑浊的河水依旧缓缓流淌,吞噬着一切,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
他摸了摸额头,那张符纸早已化为灰烬,随风飘散。

只有耳畔,似乎还回荡着那来自河底黑洞的、充满餍足与无尽贪婪的诡异嘶吼的余韵。

而怀里,原本揣着铜钱和香囊的地方,空空如也,只剩下冰冷的、被冷汗浸湿的衣襟。
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朝着与镇子相反的方向,一步一步,艰难地挪去。背影消失在渐散的晨雾与芦苇丛中,单薄得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剪影。

河面上,那三条“送神船”依旧歪斜地靠在一起,随着水波轻轻摇晃。中间那条大船的舱底黑洞,幽深如故。

只是,若有若无地,洞口边缘的木板,似乎比之前,又多了一道新鲜的、深深的抓痕。

蜿蜒,扭曲。

像一个未完成的字,

又像一个刚刚开始的新记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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