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桑宴(1 / 1)

周赧王五十八年,函谷关外的风硬得像钝刀子,刮得人脸上生疼。

申生背着半卷破旧的竹简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龟裂的黄土塬上。

他是从洛邑逃出来的。城里闹“鬼市”,说是半夜凭空冒出灯火通明的街市,有人进去交易,用铜贝能买到早已绝迹的琼浆玉器,用五谷则能换回金饼。

可那些换了金饼的人,不出三日,必会面色青灰地死在家中,怀里紧紧抱着瞬间化为腐土灰烬的“财宝”。

官府查不出头绪,只说有妖人作祟,风声鹤唳。申生只是个抄书吏,因字迹酷似某位被牵连的大夫,也无端遭了怀疑,只得仓皇西行,想去陇西投奔远亲。

干粮早已吃尽,水囊也空了。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,举目四望,天地间一片昏黄,除了偶尔掠过的秃鹫,不见半点活气。难道要渴死饿死在这茫茫塬上?

就在他几乎绝望时,前方一处断崖下,竟隐约露出一角灰白色的屋顶,旁边似乎还有几棵树的影子。有房屋,就可能有水,有人烟!

他精神一振,跌跌撞撞地奔过去。绕过崖壁,眼前豁然开朗,竟是一处小小的山谷。谷底平坦,散落着十几户土坯房舍,围着一片不大的水塘。最惹眼的是水塘边那几棵树——那是桑树,叶子却稀疏枯黄,与这旱塬景象倒吻合。此时已近黄昏,几缕炊烟从房舍上升起,带来一丝人间的暖意。

申生松了口气,整了整破烂的衣襟,朝谷中走去。村口立着一块被风蚀得看不清字迹的石碑,旁边蹲着一个正抽旱烟的老汉,肤色黧黑,满脸深刻的皱纹,像这塬上的沟壑。老汉眯着眼打量他,目光在他背后的竹简上停了一瞬。

“外乡人?打哪儿来?”老汉声音沙哑。

“洛邑来,往陇西去,迷了路,想讨碗水喝,借宿一晚。”申生连忙作揖。

老汉磕了磕烟锅,没说话,只是朝村里扬了扬下巴,算是默许。申生道了谢,走进村子。村中异常安静,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,土坯墙皮剥落,有些房屋甚至半塌了。偶有村民从门缝后窥视,眼神木然,看到他,又迅速缩回头去。申生心里有些发毛,但口渴压倒了一切。他找到水塘,俯身掬水,水质倒是清冽甘甜,他一连喝了好几口,才觉魂儿回了窍。

正喝水,一个穿着葛布短褐、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,脸上堆着笑,那笑容却像是刻上去的,僵硬得很。“贵客远来,辛苦了。里正大人有请,村中简陋,但一顿饭食总是有的。”

申生本想推辞,可腹中雷鸣般的饥饿让他把话咽了回去。也罢,吃了饭,讨些干粮,明早速速离开便是。他跟着管家,来到村里唯一一座还算齐整的院落前,门楣上挂着一块旧木匾,写着“桑社”二字,字迹古奥。

里正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男子,穿着比村民稍好的深衣,头戴小冠,端坐堂上。他话不多,只是示意申生坐下。饭菜很快端上,粟米饭,一碟腌菜,一碗飘着几点油星的菜羹,谈不上好,但对饥肠辘辘的申生来说已是珍馐。里正不动筷,只看着他吃,眼神深不可测。

“先生从洛邑来,必是见过大世面的。”里正忽然开口,声音平稳无波,“可曾听过‘枯桑复荣,其下藏金’的古谚?”

申生一愣,放下筷子,谨慎答道:“在下只知《诗》云‘维桑与梓,必恭敬止’,这藏金之说,未曾听闻。”

里正嘴角牵动了一下,似笑非笑:“无妨。先生今夜便安心住下,明早,我让人送你出谷,指条近路。”

饭后,申生被安排在西厢一间小屋。屋里只有一榻一席,一灯如豆。他躺下,疲惫如潮水涌来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这村子太静了,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里正的话也让他隐隐不安。还有那些村民的眼神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,迷迷糊糊间,他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、如同春蚕食叶的“沙沙”声,从院子外面传来,连绵不绝。他起身凑到窗边,借着微弱的月光朝外望去。

只见水塘边那几棵原本枯黄的桑树,在夜色中,枝条竟似乎在缓缓摆动,发出那沙沙的声响。更诡异的是,树下影影绰绰,好像蹲着不少人影,一动不动,仿佛在守护,又像是在……等待什么。

申生心中一寒,不敢再看,缩回榻上,用破席子蒙住头。那沙沙声却仿佛钻进了耳朵,越来越响,渐渐又混杂了另一种声音——像是许多人压低了嗓子,在齐声吟诵着什么,音调古老而扭曲,断断续续,听不真切。

后半夜,他才勉强睡去。却做了一个极奇怪的梦,梦见自己站在那枯桑树下,树皮裂开,流出金色的、粘稠的汁液,村民们都围过来,争先恐后地用陶罐去接,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。而树下泥土里,半埋着许多陶罐,罐口用泥封着,却隐隐有东西在动……

第二天醒来,天已大亮。申生头痛欲裂,梦里景象历历在目。他决定立刻离开。推开房门,却见那管家早已候在院中,笑容依旧僵硬:“申先生,里正大人请。”

不是送他走,而是“请”。申生心往下沉,却无法推脱,只得跟着走。这次不是去正堂,而是绕过屋后,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,走向山谷更深处。越走越僻静,两旁开始出现一些低矮的土堆,形状规整,不像天然形成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、类似陈年谷仓的气味,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腥。

小径尽头,是一片开阔地。几棵更为高大的枯桑树矗立着,树下泥土颜色深褐,与周围明显不同。里正背着手站在那里,旁边还有几个村老,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深衣,神情肃穆。

“申先生,”里正转过身,目光如炬,“昨日你说,不知‘枯桑藏金’之谚。今日,便让你见识一番,何谓我‘桑社’千年之秘。”

他挥了挥手。两个村民拿着耒耜上前,在最大的一棵桑树下,小心翼翼地挖掘起来。不过挖了尺余深,耒耜便碰到了硬物。村民用手拂去浮土,露出下面排列整齐的、黑褐色的陶罐,罐身布满奇异的花纹,罐口用某种混合了桑皮纤维的泥土牢牢封住。

“此乃‘桑金瓮’。”里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,“非金非玉,却胜似金玉。我桑社一脉,自先祖避商纣之乱迁居于此,便侍奉桑神,每遇大旱饥荒,便以诚心祈求,桑神便会赐下此瓮,瓮中所出粟米,颗粒饱满,食之可数月不饥。此乃活命之神物!”

申生看着那些陶罐,古朴诡异,绝非凡物。但他心中疑窦更深:“既有此神物,为何贵村仍如此……清苦?”他环顾四周破败的村舍。

里正脸上掠过一丝阴影,随即恢复平静:“神物岂可轻用?非祭祀大典、族中存亡之际,不可擅启。近日,桑神似有微恙,神瓮久不出粟。恰逢先生至此,观先生形貌清雅,背负典籍,必有文气滋养。我欲请先生主笔,为桑神撰一新祭文,以悦神听,或可令神瓮复出,解我族燃眉之急。先生大才,必不推辞。”

说是请求,语气却毫无转圜余地。申生脊背发凉,他一个落魄抄书吏,何德何能撰写祭文?且这“桑神”“神瓮”透着说不出的古怪。他想拒绝,可看着周围村民慢慢围拢上来,眼神不再是木然,而是某种压抑的、灼热的期待,甚至……贪婪?话堵在喉咙口,半个字也吐不出。

“祭典就在今夜子时。”里正不容置疑地下了定论,“先生且回屋静思,所需竹简笔墨,稍后奉上。祭文需以古篆书写,务必虔诚。”

申生被半请半押地送回小屋。不久,果然有人送来崭新的竹简、锋利的刻刀和一罐浓黑的墨。竹简触手温润,是上品;墨香浓郁,却隐隐带着一丝那甜腥气。他握着刻刀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写什么?他根本不信有什么桑神!可若不写……

枯坐至黄昏,他一个字也刻不出。窗外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,比昨夜更清晰,更密集,仿佛无数细小的脚在爬行。他心烦意乱,推开房门想透口气,却瞥见白天那管家,正鬼鬼祟祟地从里正院子的侧门出来,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,用布包裹着,形状……像个小陶罐。

管家四下张望,匆匆朝村后那片埋葬“桑金瓮”的开阔地走去。申生心中一动,直觉告诉他,那里有秘密。他咬了咬牙,远远跟了上去。

管家没有去白天的桑林,而是绕过它,来到一片更加隐蔽的、荆棘丛生的坡地。他扒开荆棘,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,钻了进去。申生等了一会儿,确认无人,也壮着胆子跟入。

洞内初极狭,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,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!洞顶有裂隙,透下些许天光,勉强能视物。而眼前的景象,让申生浑身血液瞬间冻僵——

洞窟里,密密麻麻、层层叠叠,堆满了那种黑褐色的“桑金瓮”!成千上万!有些看起来极其古老,陶色深黑;有些则相对较新。许多陶瓮已经破损,从裂缝中流出的,不是金黄的粟米,而是深褐色的、干涸板结的、像是混杂了泥土和某种腐败谷物的渣滓,散发出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腐甜腥气!

而在洞窟中央,有一片区域被清理出来,地面用暗红色的矿物颜料画着一个巨大的、复杂无比的图案,像是某种变形的桑树,又像是一个扭曲的人形。图案中心,摆放着几个完好的陶瓮,其中一个的封泥似乎刚被打开过。

管家此刻就跪在那个打开的陶瓮前,手里捧着一个缺口的陶碗,正从瓮里舀出一些东西。借着微弱的光,申生看得分明——那不是什么粟米!而是一种灰白色的、微微蠕动着的、米粒大小的……虫子!

管家将碗凑到嘴边,竟将那些虫子倒进了嘴里,闭眼咀嚼,脸上露出一种痛苦与迷醉交织的诡异神情!

申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差点吐出来。他捂住嘴,惊恐地后退,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。

“谁?!”管家猛地回头,脸上那迷醉神情瞬间变为狰狞。

申生魂飞魄散,转身就往外跑!身后传来管家气急败坏的叫喊和急促的脚步声。他拼了命地冲出洞口,没命地向村外狂奔!

“拦住他!别让外乡人跑了!”管家的嘶吼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。

原本安静的村舍里,瞬间涌出许多村民,他们眼神空洞,动作却异常迅捷,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。申生慌不择路,只顾朝着印象中的村口方向冲。

眼看就要被追上,他忽然瞥见路边一个半塌的土坯房后,有一道狭窄的缝隙,似乎通向屋后。他不管不顾地钻了进去,拼命往前挤。缝隙尽头是个堆满杂物的死角,无处可逃。他缩在最里面,心脏狂跳,听着外面村民杂沓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。

绝望中,他的手在杂物堆里胡乱摸索,忽然碰到一个硬物。抽出来一看,竟是一个小小的、沾满泥污的“桑金瓮”,比洞窟里那些小得多,像是孩童的玩具。封泥已经脱落大半。

鬼使神差地,他凑近瓮口,借着杂物缝隙透入的微光,朝里看去。

瓮底,躺着几颗灰白色的“米粒”。他颤抖着伸出手指,碰了碰。

那“米粒”突然一动!紧接着,表面裂开细缝,伸出无数几乎看不见的、绒毛般的细足,竟顺着他的手指,飞快地向上爬来!

申生吓得魂飞天外,猛地甩手,将小陶瓮扔了出去,砸在土墙上,碎裂开来。里面的“米粒”撒了一地,在尘土中微微蠕动。

而陶瓮碎裂处,内壁上似乎刻着极细小的字迹。他忍着头皮发麻,凑近了些,借着光辨认。

那是用小篆刻的,笔画稚嫩,却足以让他看懂:“阿爹说,吃了神米,就不会饿,还能梦见好多吃的。可我好怕,它们夜里会动。姐姐不见了,阿娘说姐姐去了桑神那里。我不想吃米了,我把我的米藏起来。桑奴,六岁。”

桑奴……六岁……

申生如遭雷击,浑身冰冷。这不是什么神赐之米!这是……以人为食粮养出来的妖虫!那些陶瓮,那些“桑金瓮”,里面封存的,是无数个“桑奴”!这所谓的“桑社”,这传承千年的“神迹”,根本就是一个庞大、黑暗、持续了不知多少代人的……活人饲虫之祭!

“找到你了!”

管家的脸,猛地出现在杂物堆的缺口外,扭曲而怨毒。几只村民的手伸了进来,死死抓住了申生的胳膊、腿脚,将他粗暴地拖了出去。

他被拖回里正的院落,捆得结实,扔在堂前。里正、村老,还有众多村民围着他,眼神里再无丝毫掩饰,只剩下赤裸裸的、看待祭品般的冰冷与狂热。

“本想让你体面地完成祭文,再行供奉。”里正的声音再无平日的伪饰,干涩如裂帛,“既已窥见神髓,便留你不得了。正好,今夜大祭,尚缺一‘文心’。你腹有诗书,魂带墨香,正是上佳的‘引子’,可助桑神饱餐,令神瓮丰产!”

子时将至,篝火在枯桑林边燃起,火光跳跃,将村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扭曲地投射在那些静默的陶瓮和蠕动的“米粒”之上。里正穿上绘有桑纹的古老法衣,手持桑木杖,开始吟诵晦涩的祭文。村民们跪拜在地,跟着应和,声音汇成一片低沉诡异的洪流。

申生被架到那棵最大的枯桑树下,树干上不知何时被凿出一个浅坑。他被强迫面向树干,背对众人。他能感到那些“米粒”从破碎的陶瓮中涌出,如同灰白色的潮水,沙沙作响,朝着他脚边蔓延过来。

冰凉的刻刀被塞回他手中,抵着他的后心。“写下最后的祭文吧,用你的血。”管家在他耳边低语,气息喷在他脖子上,带着那股甜腥气。

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,缠紧了他的心脏。他知道,自己很快就要变成另一个“桑奴”,被封入陶瓮,滋养那些可怕的虫子,成为这个村庄延续千年的、黑暗食粮的一部分。

就在刀尖即将刺入的刹那,申生用尽最后的力气,猛地将手中一直紧握的、那卷从洛邑带出的竹简,狠狠砸向身旁燃烧的火堆!

竹简遇火即燃,火焰“轰”地蹿高!火光映亮了他扭曲的面容,也映亮了枯桑树干上那个浅坑的内部——那里并非木质,而是布满了某种暗红色的、搏动着的脉络,如同巨大昆虫的脏器!

“你们……不是人!”申生嘶声咆哮,声音凄厉如鬼,“这树……这村子……才是真正的‘虫子’!你们……早就被它吃了!一代又一代!”

他的怒吼被淹没在骤然高昂的祭文吟诵声中。里正的法杖重重顿地!

沙沙声瞬间暴涨到极致,如同海啸!无数灰白色的“米粒”淹没了申生的脚踝、小腿……它们并非要啃噬,而是顺着他的皮肤,疯狂地试图钻进去!

与此同时,那棵巨大的枯桑树,所有的枝条猛烈地颤抖起来,枯黄的叶片纷纷脱落,露出下面暗沉如铁的树皮。树干上那张类似人脸的瘤节,眼睛的位置,骤然裂开两道细缝,透出两点幽绿如鬼火的光芒!

“嘶——”

一声尖锐到超越人耳极限、直刺灵魂的嘶鸣,从树身内部迸发出来!

所有跪拜的村民,包括里正和村老,同时浑身剧震,脸上露出极端痛苦与迷醉交织的狂乱神色。他们的眼睛、耳朵、鼻孔里,开始钻出细密的、灰白色的丝线,如同桑蚕吐丝,迅速交织,将他们与身后的枯桑树,与地上那些蠕动的“米粒”,与整个山谷的土地……连接在一起!

这个村子,这些人,从来不是什么祭祀者。

他们,和那些陶瓮里的“桑奴”一样,都是这棵“枯桑”——这不知存活了多久的恐怖异物——扎根于此、绵延血脉、持续收割的……庄稼!

申生最后的意识,是看到漫天飞舞的、带着甜腥气的灰白丝线,如同死亡的罗网,朝着他,朝着这片被诅咒的山谷,缓缓罩下。

而远方,函谷关的方向,更深沉的夜色里,似乎有更多类似的、微弱的沙沙声,在随风呜咽,此起彼伏,连成一片。

仿佛这片沉默的黄土高原本身,正在醒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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