齿轮梦魇(1 / 1)

一九七八年冬,大雪封死了东北“红峰齿轮厂”通往外界的唯一盘山公路。

第三车间的主任罗卫国在凌晨四点被值班工人拍醒,对方脸白得像糊墙的腻子:“罗主任,又、又来了!好几个人……在车间里梦游,怎么叫都不醒,围着那台老滚齿机转圈!”

这是本月第四次。

罗卫国披上厚重的棉工装,踏着半尺深的积雪冲向车间。

呵气成霜,但车间里更冷。

水银灯管忽明忽灭,青白色的光晕下,四个穿着藏蓝工装的工人,正闭着眼,步伐僵硬地绕着那台从建厂就存在的苏式滚齿机,缓慢而整齐地走着圆圈。

他们脚上的翻毛皮鞋踩在水泥地上,发出粘滞的、拖沓的声响。

嘴唇无声翕动,仿佛在念诵同一段咒语。

最老的钳工刘师傅也在其中,他脸上的皱纹在惨淡灯光下,深得像用刻刀凿出来的。

卫生所的崔大夫束手无策:“生命体征平稳,像深度睡眠,但脑电波……很怪,有大量重复的锯齿波,我从没见过。”

厂革委会副主任高建国拍着桌子:“宣传封建迷信,破坏生产!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!”

但恐惧像无声的霉菌,在筒子楼和集体宿舍间滋生。

因为所有梦游者被强行唤醒后,都形容做了同一个梦:

一个无比巨大、锈迹斑斑的齿轮,在无边黑暗里缓缓转动。

每一次啮合,都发出碾碎骨头般的闷响。

齿轮中心,有一团模糊的、人形的暗影,似乎在随着转动被不断拉伸、绞紧。

梦里能闻到浓重的铁锈味和……一种奇怪的甜腥。

罗卫国是技术出身,不信鬼神。

他调阅了厂里所有能找见的档案。

红峰厂的前身,是伪满时期的“东洋精密器械株式会社”,四五年关东军溃败时,厂区发生过激烈交火和不明原因爆炸。

建国后,在原址扩建为齿轮厂。

而那台屡屡出现在梦魇中心的苏式滚齿机,底盘编号显示,它是一九五三年安装的,并非日伪遗留。

“机器没问题。”厂里最权威的八级工赵大锤检查后,用沾满油污的手挠着头,“就是这地基……当初为了稳当,打得特别深,听说挨着以前鬼子地下仓库的顶子。”

梦游事件开始扩散。

不再局限于三车间。

第五天,铸造车间两个浇铸工人在睡梦中起身,走到灼热的熔铁炉前,伸手比划着搅拌的动作,差点跌进去。

第八天,厂办的女打字员夜半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,对着漆黑的打字机,反复按压同一个生锈的“g”键,指尖磨出血痕。

所有涉事者,醒来后都茫然无知,只记得那巨大齿轮的噩梦。

工厂生产近乎停滞。

一种诡异的共识在私底下流传:工厂地下,有东西“醒”了。

它在通过梦境,召唤工人。

高建国从市里请来了“先进思想宣传队”和一位穿中山装、神色倨傲的心理学专家孙同志。

孙同志在大会上讲话:“这是典型的集体癔症!是长期单一劳动产生的精神疲劳!要相信科学,破除迷信!”

当晚,孙同志独自住在厂招待所,据说要“感受现场氛围”。

第二天清晨,人们发现他蜷缩在招待所床底,浑身颤抖,指甲缝里塞满了从旧地板抠出的木屑。

他眼神涣散,只会反复嘟囔:“齿轮……在转……里面有人……不止一个……”

宣传队仓皇撤离。

高建国的脸色,从此比死人还难看。

罗卫国决定自己找出答案。

他找到了刘师傅。

老钳工经过几天休息,勉强能说话,但眼神里总残留着一丝恍惚。

“刘师傅,您梦里那齿轮……到底是什么样子?仔细想想。”

刘师傅干瘪的嘴唇哆嗦着:“大……大得没边……锈是暗红色的,像……像干了的血……齿牙不是尖的,是……是方的,像墓碑……”

他忽然抓住罗卫国的手,力气大得吓人:“那里面的人影……我好像……认得!”

“认得?”

“对……是……是老张!张德贵!五九年……在老三号车间……被卷进皮带轮那个!还有……是小李……李红旗,七一年……模具崩了,铁茬子扎进……”

刘师傅报出的名字,都是红峰厂历年生产事故的死者,或重伤致残者!

罗卫国汗毛倒竖。

他偷偷潜入尘封的厂志资料室。

在霉味刺鼻的故纸堆里,他发现了不寻常的东西。

数份不同年代的事故报告后面,都附有当时医务室的简单记录。

五九年张德贵事故后,同班组三人“夜惊,呓语,言见巨大轮盘”。

七一年李红旗事件后,相邻车间五名工人“连续数日做相似噩梦,内容涉及旋转机械”。

当时的结论是“受惊吓后应激反应”。

但把这些点连起来……

仿佛每一次死亡或重大伤害,都会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,在那“集体噩梦”中激起一轮新的、持久的涟漪。

而那台老滚齿机,就像是一个接收……或者说,吸引这些“涟漪”的天线?

罗卫国想起赵大锤的话:“地基挨着以前鬼子地下仓库的顶子。”

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。

日伪时期,这里到底是生产什么的?

所谓“精密器械”,会不会是……

他想起大学时偶然看过的冷僻资料:二战末期,日军某些部队曾痴迷于所谓“精神力”与“机械能”结合的荒谬研究。

高建国那里可能有更机密的档案,但绝不会给他看。

罗卫国把目光投向了工厂最深处,那片被称为“老锅炉房”的废弃区域。

那里,有一截裸露的、通往地下的垂直锈铁梯,入口用厚重的木板和警告标语封着。

标语写着:“危险!禁止入内!”

当夜,罗卫国带着手电筒和一把大号管钳,撬开了木板。

铁梯深不见底,弥漫着一股陈年的、混合着铁锈、油污和某种淡淡化学药剂味的凉气。

向下爬了大约三层楼的高度,脚踩到了实地。

是一条狭窄的砖砌甬道,墙壁上有早已剥落的日语标识残迹。

手电光柱刺破黑暗。

甬道尽头,是一扇沉重的、锈死的铁门。

门上有一个模糊的、类似于齿轮嵌合太阳的徽记。

他用管钳拼命撬动门轴,锈屑簌簌落下。

门开了一条缝,一股更阴冷、更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门后是一个约莫教室大小的地下空间。

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实验设备。

只有房间中央,矗立着一个用暗灰色金属浇筑而成的、极其复杂的多级齿轮组模型,大约一人高。

齿轮静止着,但做工之精良,结构之怪异,远超当时的工业水平。

一些齿轮的轴心,镶嵌着已经黯淡无光的、类似玻璃或石英的材质。

而齿轮组下方的基座,与更深处的地基浑然一体。

基座上刻着几行日文,罗卫国勉强辨认出“精神统合”、“波动收束”、“永续记录”等零星词汇。

最让他头皮发炸的是,当他手电光扫过那些透明材质时,恍惚间,似乎看到里面冻结着极其微缩、不断重复某种痛苦动作的……人影轮廓?

是光线折射的错觉?

他凑近细看。

就在此时,头顶传来闷响和杂乱的人声!

“下面有人!”

“肯定是罗卫国!高副主任料得没错,他想破坏抓革命促生产!”

是高建国带着几个心腹工人下来了!

罗卫国慌忙想躲,但无处可藏。

手电光柱瞬间将他笼罩。

高建国脸色铁青,眼神里却没有太多惊讶,只有冰冷的怒火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?

“罗卫国!你深更半夜潜入危险禁地,想干什么!”高建国厉声喝道,目光却扫过他身后的怪异齿轮组,瞳孔微微一缩。

“高副主任!这下面有东西!跟厂里的梦游有关!可能是鬼子留下的……”

“胡说八道!”高建国粗暴地打断他,“这就是个废弃的旧模型!哪有什么关系!你散布恐慌,破坏生产,证据确凿!给我把他带走!”

两个工人上前扭住罗卫国。

挣扎中,他的手电筒掉落,滚到了那静止的齿轮组下方。

光柱向上照射,正好透过那些镶嵌的透明材质。

一瞬间!

所有透明中心,都似乎有极细微的、蜂群般的幽蓝色光点急促闪烁了一下!

紧接着,那沉寂多年的齿轮组,最边缘的一个小齿轮,竟然发出“咔”的一声极其艰涩、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,微微转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角度!

与此同时,一股强烈至极的眩晕和恶心感,猛击了地下室里每一个人的大脑!

抓住罗卫国的工人松了手,抱头呻吟。

高建国也踉跄了一步,脸上血色尽褪,死死盯住那齿轮,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。

罗卫国趁机挣脱,捡起手电,嘶声喊道:“你看!它动了!这东西是活的!它在记录!在吸收!”

“闭嘴!”高建国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,声音带着破音,“你知道什么!它不能动!它必须停着!”

这话让罗卫国一愣。

高建国喘着粗气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眼神变得凶狠而绝望。

“把它……把这里封死!用水泥!彻底封死!”他对心腹工人吼道,然后猛地指向罗卫国,“还有他!一起处理!绝不能让他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!”

处理?

罗卫国寒毛倒竖,意识到高建国要灭口!

他转身就往甬道跑。

工人在高建国的驱使下追来。

就在这混乱中,没人注意到,那齿轮组因为刚才的微小转动,似乎改变了某种力的平衡。

整个地下空间,开始传来一种低沉的、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嗡鸣。

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
罗卫国拼命爬上铁梯,工人紧随其后。

就在他即将爬出洞口时,下方传来一声非人的、极其短促的惨叫,随即是重物滚落的声音和更多惊恐的叫喊。

罗卫国回头,用手电往下照去。

只见追他的一个工人,正满脸极度恐惧地仰望着上方,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,手舞足蹈地向后倒退,重新跌回地下室方向!

而地下室里,那奇异的嗡鸣声越来越响,中间夹杂着高建国变调的吼叫:“不!别过来!别拉我!当年……当年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!是厂党委……”

声音戛然而止,被一种类似无数金属薄片高频震颤的尖锐声音淹没。

那扇厚重的铁门,在罗卫国的注视下,竟然缓缓地、无声地自动关拢了!

将所有的惨叫、嗡鸣、以及高建国未说完的话,彻底封死在里面。

罗卫国连滚带爬逃回地面,用尽最后力气将木板拖回原处盖好。

他瘫在雪地里,心脏狂跳,几乎要呕吐出来。

刚才那是什么力量?

那齿轮组……到底是什么?

高建国最后的话……“当年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”?

难道他早就知道这地下有什么?甚至……参与过与之相关的、不可告人的事情?

是维护工厂稳定?还是……别的?

罗卫国不敢细想。

第二天,厂里宣布,高建国副主任带领工人在检查老旧设施时,不幸遭遇意外塌方,因公殉职。

一同遇难的还有三名工人。

事故地点,就在老锅炉房附近,现已彻底封锁。

梦游事件,奇迹般地停止了。

再也没有人做那个关于巨大齿轮的噩梦。

工厂恢复了生产,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。

只有罗卫国知道,地下深处,某些东西或许只是重新陷入了沉睡。

或许,高建国他们,以另一种形式,加入了那“齿轮”中永恒转动的“记录”?

几个月后,罗卫国被调离红峰厂。

离厂前夜,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老锅炉房附近。

封死的木板依旧,警告标语在风中剥落。

万籁俱寂。

可当他屏住呼吸,将耳朵轻轻贴近冰冷的地面时——

在积雪消融的微弱滴答声下,在冻土深处。

他仿佛听到了一缕极其细微的、规律到令人心寒的……

金属啮合之声。

咔。

咔。

咔。

稳定,持续,仿佛一颗埋藏在地底的、冰冷机械的心脏,从未停止跳动。

它只是在等待。

等待下一次的“养分”。

等待更多的人,在梦中,为那永无止境的转动,添上新的、鲜活的……齿痕。

罗卫国猛地直起身,头也不回地逃离。

他知道,自己此生,再也无法摆脱那声音。

它已刻入他的梦境,成为他意识深处,一颗悄然转动的、锈迹斑斑的齿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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