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雨已经连绵不绝地下了整整三天,整座城市仿佛浸泡在潮湿的阴郁里。
楚凡收到那封暗红色请柬时,窗外的天色正接近昏暝。
请柬上没有署名,只用工整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字:“诚邀阁下莅临‘夜莺马戏团’最终场演出,今夜十时,旧游乐场东侧帐篷,唯持此柬者可见。”
旧游乐场早已废弃多年,传闻那里曾发生过重大事故,之后便被铁链与警告牌封锁。
楚凡本不想去,可那暗红色的纸张握在手中,竟隐隐传来类似心跳的搏动感。好奇心终究压过了不安。
他到达时,雨暂时停了。月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,将废弃的摩天轮和旋转木马的轮廓勾勒成狰狞的剪影。东侧果然立着一顶巨大的、缀满褪色补丁的马戏帐篷,帐篷缝隙里透出温暖的黄光,与周围的破败死寂格格不入。入口处站着一个身穿燕尾服、面色惨白的高瘦男人,他对楚凡微微躬身,嘴角咧开的弧度僵硬得如同画上去一般:“请出示您的请柬,尊贵的客人。”
帐篷内部出乎意料地宽敞奢华,猩红地毯,金色帷幔,环形观众席上稀疏坐着十几个人,每个人都面无表情,手里攥着同样的暗红请柬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,混合着铁锈和旧木头的味道。舞台被厚重的深紫色幕布遮挡,寂静无声。
灯光骤然熄灭!只余一束惨白的光柱打在舞台中央。幕布缓缓拉开,出现的并非小丑或驯兽师,而是一个巨大的、晶莹剔透的水晶箱。箱内盛满不知名的透明液体,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少女悬浮其中,双目紧闭,黑色的长发如水草般飘散。她的胸口没有任何起伏。
“第一个节目,‘永恒沉睡的莉莉安’。”报幕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,空洞而悠远。
观众席鸦雀无声。楚凡感到脊背发凉,这根本不是马戏,而是某种诡异的展示。突然,箱中的少女睁开了眼睛!那是一双完全漆黑的、没有眼白的眼睛!她直直地“看”向楚凡的方向,嘴角慢慢向上弯起,露出细密如锯齿般的牙齿。然后,她的脖子发出“咔嗒”一声脆响,头颅竟缓缓旋转了一百八十度,面朝后方,而身体依旧保持向前!
楚凡差点惊叫出声,他环顾四周,其他观众依然端坐着,仿佛看到的只是寻常的杂技表演。
灯光再变,水晶箱沉入地下。舞台上出现了一个普通的梳妆台和镜子。一个穿着旗袍、身段姣好的女人背对观众坐下,开始对镜梳头。她的动作轻柔缓慢,哼着不成调的曲子。梳着梳着,她忽然停下,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:“今天,要画一个最美的妆容。”
她拿起一支猩红的口脂,细致地涂抹嘴唇。接着是腮红,眼影……每画一笔,镜子里的影像就变得更加艳丽,而现实中背对观众的那个“她”,脸色却越来越灰败,皮肤逐渐失去光泽,像正在枯萎的花朵。当镜中影像变得光彩照人、几乎要活过来时,现实中的女人动作停滞了,握着的眉笔掉在地上,发出一声轻响。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、风化,最终化为一堆灰烬,散落在椅子上。而镜子里的那个“她”,却眨了眨眼,对着观众露出一个妩媚又邪异的笑容,然后连同镜子一起,慢慢淡去,消失在黑暗中。
楚凡的掌心全是冷汗,他想离开,双腿却像灌了铅,沉重的恐惧将他钉在了座位上。
“接下来,是今晚的特别互动环节。”那个高瘦的报幕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舞台边缘,“我们将随机邀请一位尊贵的客人,参与我们最后的压轴表演‘角色互换’。”
一束刺目的白光开始在观众席上游走,伴随着令人心慌的鼓点。最终,光柱不偏不倚地笼罩住了楚凡!他想喊,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;他想跑,身体完全不听使唤。两个和入口检票员同样打扮、面色惨白的人无声地出现在他两侧,一左一右将他“搀扶”起来,走向舞台。
他被安置在舞台中央的一把雕花木椅上。报幕人端来一个覆盖红丝绒的托盘,上面放着一把古老的黄铜钥匙和一张泛黄的羊皮纸。“请选择,”报幕人的声音带着蛊惑,“用这把钥匙,打开您面前即将出现的门,或者,念出这张契约上的文字。您将获得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。”
楚凡颤抖着,目光在钥匙和羊皮纸之间游移。这时,舞台后方真的缓缓升起一扇古朴的、布满诡异雕花的木门。门缝里透出诱人的金色光芒,仿佛通向某个美好的彼岸。而羊皮纸上,用暗褐色的字迹写着短短一行:“以汝之真实,换彼之虚妄。”
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抓向那把钥匙!钥匙入手冰凉。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前,将钥匙插入锁孔。轻轻一扭,“咔哒”一声,门开了。耀眼的光芒吞没了他。
光芒散去,楚凡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——正是他自己的家!窗外阳光明媚,一切平静温馨。他瘫倒在地,大口喘气,巨大的庆幸感几乎让他晕厥。那恐怖的马戏团,果然只是一场噩梦吗?
他走到镜子前,想看看自己苍白的脸。镜子里映出的,确实是他自己的五官,可是……镜子里的那个“他”,并没有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,反而正对着现实中的楚凡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扯出了一个与之前水晶箱中少女如出一辙的、锯齿般的笑容!
现实中的楚凡惊骇欲绝,他试图抬手,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并没有同步动作!镜中人只是笑着,然后用口型清晰地说道:“谢谢你的‘门’。”话音刚落,楚凡感到自己的意识像是被强行抽离,视野开始旋转、模糊。他最后看到的景象,是镜子里的“自己”整理了一下衣领,神态自若地转身,走出了镜框的范围,走进了他那充满阳光的“家”中。
而在那顶破旧的马戏团帐篷里,演出似乎才刚刚进入真正的高潮。紫色幕布再次拉开,舞台上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。镜中,正是楚凡家中那个阳光明媚的场景。而现实舞台上,之前那个报幕的高瘦男人,此刻正穿着楚凡的衣服,对着台下那些依旧面无表情的“观众”深深鞠躬。他的脸在鞠躬时开始融化、变换,最终定格成了楚凡惊恐万分的模样。
台下,一个一直低着头的老太太缓缓抬起头,她手里紧握的暗红请柬悄然化为飞灰。她混浊的眼睛盯着舞台上那个新出现的“楚凡”,干瘪的嘴唇蠕动,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:“又一位‘演员’就位了……今晚的‘戏’,真好看。”她的脸上,浮现出与整个帐篷的温暖灯光完全不符的、冰冷至极的漠然。
帐篷外,夜色浓稠如墨,雨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,冲刷着泥泞的地面,也冲刷着旧游乐场入口处那块早已模糊的警告牌。
牌子上,隐约还能辨认出几个残缺的字迹:“……内……止……生命……危……”雨水顺着铁链流淌,蜿蜒如泪。
帐篷内的灯光,透过帆布,在潮湿的夜色中晕开一小团模糊的光晕,微弱地闪烁着,仿佛一颗缓慢跳动、即将停止的心脏。
远处城市隐约的霓虹,与这里死寂的微光相比,竟显得那么虚幻而不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