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三年秋,清河镇。
这座毗邻运河的古镇本该随着漕运衰败而沉寂,可近日却因一起失踪案,成了街头巷尾窃窃私语的焦点。
庆丰班那个唱青衣的名角儿柳寒枝,在唱罢《锁麟囊》最后一折的当晚,卸了妆,出了戏园子的后门,便像一滴水蒸腾在了夜色里,再无踪迹。
警署派来的调查员姓宋,单名一个岳字。
他皱着眉翻看寥寥几页的卷宗,现场干净得诡异,柳寒枝租住的小屋里,妆奁未乱,衣物俱全,甚至一杯半凉的茶还搁在桌上,仿佛主人只是起身去院里折支桂花,转眼便回。
宋岳推开临河那扇雕花木窗。
河水在秋日下泛着浑浊的铜绿色,对岸废弃的旧戏台子孤零零地立着,飞檐翘角上的脊兽残破不堪。
他的目光落在那戏台上。
据说二十年前,那里是镇子上最红火的“和春戏园”,后来一把蹊跷大火,烧死了当时正当红的台柱子,园子也就此荒废。
而柳寒枝失踪前最后一场戏,唱的正是当年那位名角儿的成名段。
走访毫无头绪。
班主只反复说柳寒枝性子孤僻,除了唱戏,几乎不与人交往。
同班的人眼神闪烁,提及柳寒枝的技艺,无不赞叹,可说到其人,却都讳莫如深。
一个跑龙套的老头儿,在宋岳转身欲走时,才用沙哑的嗓子挤出一句:“宋长官,您听过‘戏唱双魂’吗?”
不待宋岳追问,老头便像受了惊的耗子,缩回阴影里去了。
是夜,秋雨骤至。
雨点敲打青瓦,声响细密如无数蚕食桑叶。
宋岳宿在镇上唯一的小旅馆,窗正对着那荒废的旧戏园。
半梦半醒间,他竟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唱腔!
那声音极细,极幽,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,却字字清晰,正是《锁麟囊》里薛湘灵那段“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”!
他一个激灵坐起,推开窗。
风雨扑面。
而对岸的旧戏台上,漆黑一片,哪有什么人影?
可那唱声,却仿佛更近了,竟似绕过河水,穿过雨幕,贴着他的耳廓在吟哦!
不是从对面传来的。
这声音……就在这屋里!
宋岳背脊窜起一股寒意,猛地转身。
房间狭小,一床一桌一椅,烛火摇曳,并无他人。
唱声停了。
唯有雨声滂沱。
他点亮煤油灯,仔细检查房间每一个角落,墙板结实,床下空空。
是幻觉吗?连日查案,心神耗损所致?
他坐回桌边,目光无意扫过桌上那面模糊的铜镜。
镜中自己的脸,被昏黄灯火映得晦暗不明。
而就在他眨眼的一瞬,镜中他身后的墙角阴影里,似乎极快地掠过一抹鲜红的袖影!
像极了戏服的水袖!
宋岳霍然回头。
墙角只有一片随着灯火晃动的、寻常的阴暗。
他定定神,深吸一口气,告诉自己必须睡了。
吹熄了灯,躺回床上,他却再难入眠。
眼睛适应黑暗后,房间轮廓依稀可辨。
窗纸透进些微天光,将雨丝的痕迹投在对面墙上,如同流动的泪痕。
看着看着,那些“泪痕”的流向,似乎渐渐组成了一个模糊的、修长的人形轮廓,像是穿着宽大的袍服,静静地贴墙而立。
宋岳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。
是光影玩弄的把戏?
他慢慢伸手,去摸枕边的手电筒。
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那冰凉金属的刹那——
那墙上的人形轮廓,竟极其轻微地,向他这边,侧了侧头!
一道无声的、冰冷的视线,仿佛穿透了墙壁与黑暗,钉在了他的身上!
宋岳浑身的血都凉了!
他猛地抓过手电,啪地按亮,强光直射那面墙!
雪白的光圈里,只有斑驳的墙皮和雨水洇湿的痕迹,哪来什么人形?
可就在光柱移动的边缘,他清晰地看到,墙角地面那薄薄的灰尘上,印着半个清晰的、前端的脚印。
纤细,像是女子的绣鞋,又或者……是戏台上穿的彩鞋。
鞋尖正对着他的床!
那绝不是他自己留下的!
宋岳再也无法在这房间待下去。
他穿戴整齐,抓起雨伞和手电,冲进了夜雨之中。
他要再去一次柳寒枝的住处,现在,立刻!
雨夜的古镇沉睡在漆黑的帷幔里,只有他的脚步声和雨声敲打着石板路,空洞地回响。
柳寒枝的小屋在镇东头僻静的角落,门上的封条早已被风雨打湿,颓然垂落。
宋岳撕掉封条,推门而入。
一股陈旧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脂粉味扑面而来。
手电光柱划过寂静的屋子,一切如卷宗记载,井然有序,却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、虚假的平静。
他这次检查得更为彻底。
妆台上的脂粉盒子,他一个个打开;衣柜里的戏服,他一件件抖开。
在衣柜最底层,压着一个扁平的樟木箱子。
箱子没上锁。
宋岳掀开箱盖。
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戏服,大红的帔,绣着繁复的金线牡丹,在电筒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。
这戏服崭新得过分,与这屋里其他略显陈旧的物件格格不入。
他提起那件红帔。
分量有些异样。
翻到内侧,靠近心口的位置,布料颜色深了一块,摸上去硬硬的,似乎浸过什么液体,干涸了。
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。
是一种更陈旧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……焦糊气?
宋岳心头一跳,想起二十年前那场大火。
他仔细摩挲那块痕迹,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凸起。
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几乎与布料同色的缝线,从那夹层里,他抽出了一小片薄如蝉翼的、烧焦的纸片。
纸上只有两个残缺的墨字:“……替……殁……”
替?殁?
代替?死亡?
谁替谁死?
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,风声呜咽,像极了女人压抑的哭泣。
宋岳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,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被拖入深水般的窒息感。
他扶着衣柜站稳,目光再次落在那套鲜艳的红帔上。
忽然,他发现箱子底层,戏服下面,似乎还垫着什么东西。
是一本薄薄的、线装的册子,封面无字。
他拿起册子,就着手电光翻开。
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小楷:“声为形役,形为影困,何时得脱?”
字迹清冷,是柳寒枝的笔迹。
再往后翻,却不是日记,而是一段段杂乱无章的记录,夹杂着一些曲谱碎片和人物摹画。
“……师傅说,我的嗓子是祖师爷赏饭,像极了她。可像她,是福是祸?”
“……今夜又梦回火场,热浪灼面,她在台上唱,我在台下看,那根掉下的柱子……她为何要推开我?”
“……班主让我莫再追问当年事。他说,寒枝,你就是柳寒枝,不是任何人的影子。可镜中的我,究竟是谁?”
“……对岸戏台又有动静,他们都说听不见,可我听见了,她在唱,一直在唱……她是不是以为,当年被烧死的是我?”
“……找到了!旧戏园残垣下埋着的铁盒!里面的东西……原来如此!原来我才是……”
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,最后几页被粗暴地撕去,只留下参差的毛边。
宋岳的心脏狂跳起来。
柳寒枝在调查二十年前的火灾!
她发现了什么?那句“原来我才是……”后面是什么?
她到底是谁的影子?当年死的是谁?现在失踪的又是谁?
铁盒!
记录里提到的铁盒!
宋岳看了一眼怀表,凌晨三点。
他毫不犹豫,拿起手电和那本册子,再次冲入雨夜,直奔对岸的旧戏园废墟。
雨已停,乌云散开些许,露出朦胧的月亮,给残破的戏台镀上一层惨淡的银灰。
宋岳根据册子中隐晦的提示,在戏台后方一段几近坍塌的断墙下,用随手捡来的铁片疯狂挖掘。
泥土潮湿,很快他的手上就沾满了泥泞。
铁片碰到了硬物!
他抛开铁片,用手扒开泥土,一个生满锈蚀的铁盒显露出来。
盒子不大,锁已锈死。
宋岳捡起一块石头,狠狠砸了几下,锁扣崩开。
他掀开盒盖。
里面没有金银,只有几件零碎物品:一个烧得变形的银镯子,几张焦黄的戏票,还有一本更小、更破旧的册子。
宋岳拿起那本小册子。
纸张脆弱,仿佛一碰即碎。
他小心翼翼地翻开。
这似乎是二十年前那位遇难名角儿的随身札记,记录着演出心得,以及一些私人情感。
翻到最后几页,字迹变得仓促而绝望:
“……班主逼我让出台柱之位,给他新栽培的人。我不肯,他便说我有‘隐疾’,声音即将败坏。”
“……那孩子是我捡来的孤儿,嗓子确有几分像我,我悉心教导,视如己出。未曾想……”
“……他们计划在夜场做手脚,制造意外。我不能让那孩子替我涉险。今夜《锁麟囊》,我让她在后台勿出,我自己上。”
“……火!好大的火!出口被堵住了!不对……戏服……我的戏服怎么被人换过?这料子……浸了油?!”
字迹到这里凌乱扭曲,最后是一行几乎用血泪刻下的字:
“他们要的不是我让位……他们要的是一个‘完美’的、永不背叛的‘柳寒枝’!那孩子……她知不知道她换上我的脸之后,会成为下一个我?”
宋岳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
换脸?
不是替身,是取代!是彻底地、从头到脚地,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!
当年死的,是真正的名角。
而活下来的“柳寒枝”,很可能就是那个被培养来替代她的孤儿!
那么,二十年后失踪的柳寒枝,是这个替代品吗?她发现了真相,所以被……
不,不对。
册子里说,“成为下一个我”。
难道这是一个……循环?
旧的“柳寒枝”发现了自己是替代品,而新的、更年轻的“柳寒枝”已经被培养好了?
宋岳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,比夜雨更凉。
他猛地想起庆丰班班主那张圆滑的脸,想起同班演员闪烁的眼神,想起跑龙套老头那句“戏唱双魂”。
如果柳寒枝不是一个具体的人,而是一个可以被继承的“角色”……
那么失踪,或许根本不是被害,而是……被“回收”?因为当前的“柳寒枝”知道了太多,不稳定了,需要被新的、更听话的“柳寒枝”替换掉?
就像二十年前那样!
必须立刻控制班主!
宋岳将铁盒里的东西塞进怀里,转身欲走。
就在他转身的刹那,他的手电光,无意中扫过戏台之上。
那空寂了二十年的戏台中央,不知何时,竟多了一个人影!
那人背对着他,穿着大红的戏服,身段窈窕,水袖垂地,静静地立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是柳寒枝?!
还是……
宋岳厉声喝道:“谁在那里?!”
台上的人影,缓缓地,极其缓慢地,开始转身。
手电光颤抖着,照向那张逐渐转过来的脸。
凤冠霞帔,珠翠琳琅。
可那张脸……
没有五官!
平滑如卵,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、类似石膏的光泽!
宋岳的呼吸骤停。
那无面的戏子,却开了口。
声音不是从“脸”的方向传来,而是飘忽不定,仿佛从戏台的每一个角落,从腐朽的木桩里,从潮湿的空气里,同时渗出。
那声音幽幽地,唱起了《锁麟囊》的句子,却改了词:
“我道是此生荣辱已定,却原来因果早种下……旧台拆尽新台起,悲欢都是戏中情……你看我,面庞儿可还似旧年?”
宋岳想逃,双腿却像灌了铅。
想喊,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无面的戏子,抬起一只水袖,轻轻一抖。
袖中飞出的,不是丝绢,而是纷纷扬扬的、烧剩的纸灰!
纸灰扑面而来,带着浓郁的焦臭。
恍惚间,他仿佛看到火光冲天,听到凄厉的惨叫,看到两个身形相似的女子在火中挣扎、推搡,最后,一张年轻而惊恐的脸,被按在了滚烫的妆镜前……
而镜中倒映的,是班主那张冰冷而贪婪的脸!
“啊——!!”
宋岳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短呼,连连后退,绊倒在瓦砾堆上。
手电筒脱手飞出,光芒翻滚几下,熄灭了。
月光重新被乌云吞没。
一片彻底的黑暗中,只有那幽幽的改词唱腔,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:
“莫惊疑,莫悲声,且将魂魄附新形……今日我离了这躯壳去,明朝君自来续残灯……”
宋岳连滚带爬地起身,不顾一切地朝戏园外狂奔。
他能感觉到,那穿着红帔的无面身影,就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,水袖拖地的沙沙声,如影随形。
冲出废园,冲过石桥,冲回旅馆所在的街道!
天边已泛起一丝惨淡的青色,快要亮了。
街上有了早起的行人,挑着担子的货郎疑惑地看着狼狈不堪、满身泥泞的宋岳。
那如影随形的唱声和水袖声,在接触到市井人气的瞬间,消失了。
宋岳扶着冰冷的墙壁,剧烈喘息,心脏疼得像要炸开。
他回头望去,长街空荡,晨雾弥漫,并无红影。
是幻觉吗?
是连日疲惫、精神紧张,加上那本诡异札记带来的心理暗示,导致的集体幻觉?
怀中的铁盒和册子冰冷坚硬,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并非全然虚幻。
他踉跄着回到旅馆房间,反锁上门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。
天光渐亮,房间里的阴影褪去。
墙角那半个脚印依然清晰。
墙上的水渍痕迹,只是普通的水渍。
必须立刻上报,必须抓住班主,必须揭开这个跨越二十年的恐怖轮回!
宋岳挣扎着爬起来,走到桌边,想给自己倒一杯水,镇定一下。
他拿起桌上的粗瓷茶杯。
杯子很干净。
可他低头看向杯中的清水时,整个人瞬间冻结了。
清澈的水面,倒映出他的脸。
那是一张惊恐的、苍白的、属于宋岳的脸。
然而,就在他眨眼的一瞬间。
水中的倒影,并没有跟着他眨眼。
反而,极其缓慢地,对着他,扯动嘴角,露出了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微笑。
那笑容的弧度,与柳寒枝册子里摹画的名角肖像,竟有七分相似!
“砰啷!”
茶杯脱手,摔得粉碎。
宋岳死死捂住自己的脸,跌坐在地。
冰冷的晨光透过窗棂,照在满地的碎片和水渍上,也照在他剧烈颤抖的背上。
门外,隐隐传来了清晨卖报孩童的吆喝声,还有黄包车铃铛的清脆响声。
世界似乎恢复了正常的秩序。
可他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那幽幽的唱腔,仿佛又在他脑海深处,极其轻微地响起:
“莫惊疑,莫悲声,且将魂魄附新形……”
他缓缓抬起头,看向桌上那面模糊的铜镜。
镜中的自己,正用一双布满血丝、充满难以言喻的恐惧的眼睛,回望着他。
而那镜中人的颈侧,在晨光的映照下,似乎有一小块皮肤的颜色,正微微地、不易察觉地,变得与其他地方不同。
细腻,苍白。
像刚刚上好一层薄薄的、舞台用的粉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