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武周年间,礼部试放榜。
贡院外墙下人头攒动,十年寒窗的士子们翘首以盼,黄纸黑字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。
赵槐安挤在人群里,手心全是汗。
他从陇西来,家贫,母亲卖了祖宅才凑足盘缠,临行前抓着他的手说:“儿啊,不中莫归。”
忽然人群骚动起来,衙役敲着锣,将长长的榜单贴上墙。
“中了!我中了!”有人狂喜尖叫。
“再找找……再找找啊……”有人瘫软在地。
赵槐安睁大眼睛,从第一名开始数,心跳如擂鼓。
三十五、三十六、三十七……
没有他。
再数一遍,还是没有。
眼前一黑,他几乎栽倒,却被身后人扶住。
“兄台小心。”那声音清朗温和。
赵槐安回头,是个青衫书生,面如冠玉,眉眼含笑,正关切地望着他。
“在下张鹤,也是落第之人。”书生拱手,“看兄台面色不好,若不嫌弃,去前面茶寮歇歇?”
赵槐安神思恍惚,任由张鹤将他搀到茶寮。
一壶粗茶入喉,苦涩直抵心底。
“赵兄何必灰心?”张鹤替他斟茶,“三年后再战便是。”
“没有三年了……”赵槐安喃喃,“家母盼着,我已无颜回去……”
张鹤沉默片刻,忽然压低声音:“赵兄真想中第?”
赵槐安猛地抬头。
“今夜子时,来贡院后巷槐树下。”张鹤的声音轻得像耳语,“那里……有个‘补缺’的机会。”
说罢,他放下几枚铜钱,起身离去,青衫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。
赵槐安愣愣坐着,直到茶凉透。
补缺?科举哪有补缺?
可那句话像毒藤般缠住了他的心。
入夜,长安城宵禁,坊门紧闭。
赵槐安像鬼魂般溜出客栈,绕小路来到贡院后巷。
那里果然有棵老槐树,枝叶在月光下如鬼爪伸展。
树下空无一人。
他正疑心被戏耍,却听见极轻的脚步声。
张鹤从树影里走出来,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,烛火碧莹莹的,照得他脸色惨青。
“赵兄果然来了。”他微微一笑,“随我来。”
赵槐安跟着他,转到贡院西侧一道从未注意过的小门前。
张鹤推开门,门轴发出朽坏的呻吟。
里面竟是条向下延伸的石阶,深不见底,寒气扑面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历代落第者的念想所化。”张鹤率先走下去,“每届会试,总有人不甘心。不甘心的人多了,地底下……就生出条路来。”
石阶极长,两侧土壁上,隐约可见无数抓痕,还有斑斑点点的暗红,像干涸的血。
越往下走,越冷。
赵槐安牙齿打颤:“张兄……这到底是去哪?”
“去一个能让你名字上榜的地方。”张鹤头也不回,“只是赵兄须记住:下去后,莫问来路,莫看影子,莫应唤名。”
话音刚落,石阶到了尽头。
眼前豁然开朗,竟是条灯火通明的长街!
街两侧店铺林立,旗幌招展,卖笔墨纸砚的,卖经史子集的,甚至还有代写策论的摊子,热闹非凡。
可仔细看,那些“掌柜”和“客人”全都面色惨白,动作僵硬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。
他们穿的衣裳,有本朝的,有前隋的,甚至有更古旧的款式,层层叠叠,像从坟里爬出来的。
“鬼市。”张鹤轻声说,“只有落第且心有不甘的魂灵才能进来。这里卖的东西,阳间没有。”
他领着赵槐安走到街尾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前。
铺内没有柜台,只有张长案,案后坐着个戴方巾的老者,正在慢悠悠地磨墨。
“客官求什么?”老者眼皮不抬。
“求一个进士名额。”张鹤替赵槐安说。
老者停下磨墨的手,抬起脸。
赵槐安倒吸一口凉气——那老者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平坦的蜡白!
“第几名?”无面老者问,声音从腹部发出,闷闷的。
“三十七名。”赵槐安脱口而出,那是他今早数到的最后一个名字之后的位置。
老者“望”向他,明明没有眼睛,赵槐安却觉得有冰锥刺穿了五脏六腑。
“三十七名……有。”老者缓缓说,“但上一个买主,还没‘用完’。”
他侧身,指了指身后。
那里挂着幅泛黄的榜单,正是今日放出的进士榜。
处,写着一个名字:李淳。
墨迹鲜红如血。
“他买了,但反悔了。”老者说,“名额只有一个,要么他让出来,要么……你让他让出来。”
张鹤在赵槐安耳边低语:“李淳住在永宁坊槐树巷第三户。他若自愿画押放弃,你就能顶上去。他若不肯……”
赵槐安浑浑噩噩地点头。
离开鬼市前,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只见那无面老者从案下取出一支笔,蘸了蘸砚台里的“墨”——那墨粘稠暗红,分明是血!然后,他在空中虚虚写了个名字,那名字竟凝成实体,飘飘忽忽贴到了榜单上。
赵槐安猛地转头,不敢再看。
回到地面,天已微亮。
张鹤将他送到永宁坊附近,递给他一张黄符:“贴在李淳家门楣上,他便能见你、与你交易。记住,天亮前必须办妥,否则名额作废。”
说完,青衫一闪,人已不见。
赵槐安捏着黄符,找到槐树巷第三户。
那是间简陋小院,门扉紧闭。
他咬牙贴上黄符。
符纸无风自燃,化作青烟渗入门缝。
门吱呀开了条缝,里面传出虚弱的声音:“谁……?”
赵槐安推门而入。
院里坐着个书生,形容枯槁,正对着石桌上摊开的试卷发呆。
正是榜单上那个“李淳”。
“李兄。”赵槐安硬着头皮上前,“在下赵槐安,为进士之事而来。”
李淳缓缓抬头,眼神空洞:“你……也去了鬼市?”
“是。”赵槐安说,“请李兄高抬贵手,将名额让与在下。你已中第,何苦……”
“中第?”李淳忽然笑起来,笑声凄厉,“你看看我,像是中第的样子吗?”
他撩起衣袖。
赵槐安骇然后退——那手臂干瘪如枯柴,皮肤灰败,布满深紫色的斑痕,分明是尸斑!
“我三年前就死了!”李淳嘶声道,“落第那天,我吊死在这棵槐树上!可我不甘心啊……就去鬼市买了个名额。是,我‘中’了,名字写在榜上,可那有什么用?!”
他猛地掀开衣襟。
胸膛处一个血淋淋的大洞,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。
“他们要的价钱,是我的心!”李淳泪流满面,“我成了活死人,名字挂在那里,却走不出这院子,见不了父母,受不了官禄!每日每夜,受尽寒冻蚁噬之苦!这‘进士’,你要吗?!你要吗?!”
赵槐安浑身发抖,转身想逃。
院门却砰地关上。
李淳飘到他面前,脸几乎贴到他鼻尖:“既然来了……就替我留在这儿吧!把你的心给我,我就能出去了!”
枯爪般的手抓向赵槐安心口!
赵槐安惨叫一声,连滚带爬地躲开,慌乱中摸到怀里那张黄符残灰,不管不顾地朝李淳撒去。
灰烬沾身,李淳发出凄厉哀嚎,身体迅速融化,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,渗入泥土。
只剩下那件破旧青衫,空空荡荡堆在地上。
赵槐安瘫软在地,大口喘气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。
他踉跄着逃回客栈,蒙头就睡,只想把这场噩梦睡过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被喧闹声吵醒。
窗外锣鼓喧天,人声鼎沸。
“赵相公!赵相公高中了!”店小二狂拍他的门,“快起来!报喜的差爷到了!”
赵槐安猛地坐起,浑身冷汗。
他冲下楼,客栈外果然站着官差,手持红帖,见他就拜:“恭喜赵槐安赵老爷,高中武周二年丁未科进士!”
周围人纷纷贺喜,羡慕惊叹。
赵槐安却如坠冰窟。
他颤抖着手接过喜报,上面白纸黑字,真是他的名字,。
李淳的名字消失了。
鬼市……是真的?那李淳……
他不敢想,浑浑噩噩地跟着官差去礼部办手续,领了进士巾服。
同科进士们设宴相庆,觥筹交错。
席间有人醉醺醺地说:“说来也怪,今科原该是三十六名,不知怎地多了一个,成了三十七名。听说是哪位大人临时举荐的……”
赵槐安手一抖,酒杯落地。
他借口更衣,冲到院中井边,打上一桶水,朝水中看去——
水中倒影,穿着崭新的进士袍,戴着乌纱帽。
可那张脸……不是他的!
那是一张陌生的、苍白的、眼角有颗黑痣的脸!
他记得,李淳的画像旁注里写:左眼角有痣。
“啊——!!!”赵槐安惨叫,拼命搓自己的脸。
可触手所及,皮肤冰凉僵硬,眼角果然有凸起。
他跌跌撞撞回到房中,对着铜镜。
镜中人对他咧嘴一笑,口型分明在说:“多谢……你的身子……”
赵槐安砸了铜镜,冲出房门,直往永宁坊奔去。
他要回那院子,找回自己的脸!
可到了槐树巷,哪里还有第三户?
整条巷子只有两户人家,问起李淳,人人都摇头说不认识。
“倒是三年前,有个书生吊死在巷口槐树上。”一个老人说,“叫什么忘了……唉,惨啊,听说是因为落第。”
赵槐安失魂落魄地回到客栈。
夜深人静时,他坐在黑暗里,忽然想起张鹤。
对,张鹤!是他引自己去鬼市的!
赵槐安翻出那日喝茶时张鹤遗落的一方帕子,上面绣着个“鹤”字,角落里还有行小字:清河张氏。
他像抓住救命稻草,四处打听清河张氏。
终于有个老书吏告诉他:“清河张氏?哦,那是前朝望族,不过早就没落了。最后一位出名的,是张鹤张公子,据说才高八斗,可惜啊……”
“可惜什么?”
“可惜二十年前,他就病死了。”老书吏摇头,“死前还在准备科举呢,唉,据说尸身都不全,心被人挖了……”
赵槐安眼前发黑。
原来张鹤也是鬼!是二十年前就死了的鬼!
那引自己去鬼市,是为了……
“为了找替身。”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赵槐安猛然回头,只见张鹤不知何时站在窗边,依旧是青衫磊落,笑意温和。
“你……”
“赵兄现在明白了?”张鹤飘然而入,“鬼市的名额,从来都是‘一个换一个’。李淳三年前顶了我的缺,如今你顶了他的缺,而我……”
他轻轻抚过赵槐安身上的进士袍:“我终于可以解脱了。”
“不!把身体还给我!”赵槐安扑上去。
却从张鹤身体里穿了过去。
张鹤的身影渐渐淡去,声音飘忽:“赵兄,你以为李淳是怎么死的?他和你一样,以为得了名额就能金榜题名。可他不知道,那榜单上的名字,是用心换的。心给了鬼市,人就只剩空壳,日渐腐朽。所以他后悔了,想找人替……”
话未说完,身影已彻底消散。
只剩下最后一句,萦绕在赵槐安耳边:“如今你是‘李淳’了,好好享受这进士之名吧……等到下一个不甘心的人来。”
赵槐安瘫坐在地,摸着自己的胸口。
那里,一片死寂。
没有心跳。
他冲到铜镜前——镜中还是他自己的脸。
没有黑痣,没有李淳的痕迹。
他愣住,忽然想起什么,颤抖着解开衣襟。
胸膛上,心口的位置,有一圈淡淡的、缝合般的红线。
像是有谁曾从这里取走了什么,又粗糙地缝了回去。
门外响起敲门声,是新科进士们邀他去赴琼林宴。
赵槐安怔怔地站起来,整理衣冠。
铜镜里,他嘴角慢慢扬起,露出一个僵硬的、标准的微笑。
他拉开门,阳光刺眼。
同僚们簇拥着他往外走,欢声笑语。
无人看见,他投在地上的影子,心口处是空的。
也无人知道,今夜子时,贡院后巷的槐树下,又会有一个失意书生,遇见一个青衫温和的“同窗”。
而在更深、更暗的地底,那条灯火通明的长街永远热闹。
无面老者磨着血墨,在泛黄的榜单上,写下第三十七个名字。
这次是——赵槐安。
墨迹鲜红,尚未干透。
角落里,一堆废弃的“名额”中,李淳那张写着名字的纸,正在缓缓燃烧。
火光映着旁边另一张纸,上面写着:张鹤。
两张纸化作灰烬时,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那叹息声重叠着无数人的嗓音,有年轻的,有苍老的,有男有女。
他们在灰烬里低语:
“下一个……”
“总会有的……”
“下一个不甘心的人……”
声音消散。
鬼市重归寂静。
只有墨香,或者说血香,幽幽飘荡在永不见天日的地下长街。
而地上的长安城,琼林宴正酣。
新科进士赵槐安举杯畅饮,笑容满面,只是偶尔会不自觉地抬手,按一按心口。
那里,空荡荡的。
像永远填不满的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