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三年秋,临江城来了个戏班子。
班主姓胡,五十来岁,瘦得像竹竿,却能把一整套武生行头舞得虎虎生风。
他们驻扎在城西早已荒废的“永乐戏院”,说是只演三晚,不收票钱。
怪的是,第一晚散场后,观众里总有几个人迟迟不走。
他们痴痴地望着空荡荡的戏台,仿佛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,直到鸡叫三遍,才如梦初醒般踉跄回家。
第二天,这些人就消失了。
警察局长派了最得力的手下周焕去查。
周焕踏进戏院时已是黄昏,夕阳从破败的窗棂斜射进来,将台上那面“出将入相”的绣花门帘照得半透,帘后似有人影幢幢。
“胡班主?”他喊了一声。
无人应答。
只有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沉浮。
周焕掀开帘子进了后台,浓烈的脂粉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。
妆台上散着拆了一半的头面,水衣随意搭在椅背,竟还湿漉漉地滴着水,仿佛刚有人脱下。
墙角堆着几个戏箱,其中一个箱盖虚掩。
周焕走近,用佩剑鞘挑开箱盖——
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七八套戏服,生旦净末丑俱全,针脚细密,绣工精绝,可那料子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种古怪的色泽,不像丝绸,倒像某种……风干的皮。
他伸手想摸,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。
“官爷,后台重地,外人莫入。”
胡班主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,脸上带着妆,是曹操的白脸,可那对眼睛活泛得太狠,在固定表情下骨碌碌转着,说不出的诡异。
周焕收回手,亮出证件:“城里失踪了六个人,最后都来过你这戏院。”
“来看戏的,自然要来戏院。”胡班主踩着碎步上前,宽大的戏袍扫过地面,竟没发出半点声音,“官爷莫不是怀疑,我把他们……留在戏里了?”
他说最后一句时,嗓音忽然拔高,竟用了戏腔。
那声音尖利地钻进耳朵,周焕没来由地一阵晕眩。
等他稳住心神,胡班主已经坐在妆台前,对着斑驳的铜镜细细勾脸。
“今晚是压轴戏《牡丹亭》,官爷不妨看看。”他从镜子里看着周焕,嘴角的油彩弯成一个夸张的弧度,“看过,您就明白了。”
周焕本想拒绝,双腿却像不听使唤似的,径直走到台下,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正中坐下。
锣鼓点毫无预兆地敲响!
台上的灯倏地亮了,可那光不是寻常的暖黄,而是幽幽的蓝绿色,照得整个戏院如同沉在深水底。
柳梦梅和杜丽娘上台,身段袅娜,唱腔婉转。
可周焕越看越心惊——那两个演员,根本没有脚!
他们的裙裾和厚底靴下空空荡荡,整个人是飘在台上的!
他猛地起身想逃,却发现四周的座椅上不知何时坐满了“人”。
这些“人”穿着失踪者的衣服,背挺得笔直,脸齐刷刷朝着戏台,脖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着,嘴角咧开一模一样的痴迷笑容。
他们的眼睛,全都没有瞳孔,只有眼白在幽光下泛着死鱼肚般的灰。
周焕的佩剑“哐当”掉在地上。
台上,杜丽娘正唱到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,她忽然停下,缓缓转过头,那张粉面桃腮的脸正对着周焕。
然后,她抬起水袖,慢慢擦脸。
油彩被抹去,露出底下另一张脸——是第一个失踪的绸缎庄掌柜!
“留下来吧……”杜丽娘,或者说掌柜,咧开嘴,声音却是胡班主的,“戏文里,千秋万代,永不散场。”
周焕疯了一样往后门冲。
那些观众没有动,但他们的脑袋像陀螺似的跟着他转,无数只惨白的眼睛盯着他,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了。
后门被从外面闩死了。
他听见胡班主在台上轻轻笑:“官爷,您还没瞧见压轴的真玩意儿呢。”
整座戏院开始蠕动。
墙壁像呼吸般起伏,上面剥落的墙皮下,露出一张又一张人脸。
他们有的双眼圆睁,有的紧闭,但每张脸都在微微抽搐,仿佛想从墙里挣脱出来。
周焕终于明白那些“戏服”是什么料子了。
他拔出备用的匕首,狠狠扎进墙壁。
墙壁竟然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,渗出暗红色的黏液!
与此同时,台上所有的“演员”都停住了,他们,或者说它们,齐刷刷地转过头,看向周焕。
胡班主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在空荡的戏院里回荡成无数重:“何苦来哉……好好的戏不看,偏要看穿帮。”
他抬手,撕下了自己的脸。
没有鲜血,没有肌肉,脸皮下面还是脸皮,只是更苍白些,隐约是另一个人的轮廓。
“你……你到底是什么东西?!”周焕背靠冰冷的门板,嘶声问道。
“我?”胡班主,或者说那层层叠叠的脸皮怪物,踩着戏步缓缓逼近,“我只是个……收容孤魂的戏子罢了。”
他每走一步,身上就蜕下一张脸皮,轻飘飘落地,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,加入台下那群痴笑的观众。
“这些人,活着时百无聊赖,求一点声色之娱而不得。”最里层的那张脸终于显露出来,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,只是眼神苍老得骇人,“我便给他们一个永远的戏台,把他们的魂儿砌进墙里,血肉绣作行头,岂不美哉?你看他们——”
他张开双臂,像展示珍宝:“他们多快活!”
台下爆发出整齐的、震耳欲聋的喝彩声。
那些观众开始鼓掌,手掌拍击,却发出“啪啪”的黏腻声响,仿佛拍在湿肉上。
周焕的视线开始模糊,他看见自己的双手正在变淡,指尖逐渐透明。
戏院的墙壁像活过来的肠胃,缓缓向内收缩,要把他吞进去,变成另一张墙皮,另一件戏服。
就在他意识即将消散的瞬间,戏院外突然传来鸡鸣。
不是一声,是成百上千只雄鸡一起啼叫!
天亮了?可明明才入夜……
胡班主,不,那少年脸色骤变,尖叫道:“时辰不对!是谁——”
戏院的大门轰然洞开。
刺眼的阳光涌进来,可那不是日光,是火光!
无数乡民举着火把站在外面,火光映着一张张麻木的脸。
为首的是个瞎眼的老太太,她颤巍巍地捧着一面破锣,用尽全力一敲——
“咣——!!!”
锣声荡开,整座戏院像泼了热水的雪,开始融化。
墙壁上的人脸扭曲哀嚎,化作黑烟消散;台上的“演员”瘫倒下去,变成一堆朽坏的戏服和骷髅;台下的观众则如沙塔般坍塌,只剩一地衣物。
少年死死盯着老太太:“你是谁?!为何破我‘戏牢’?!”
老太太翻着白翳的眼珠“望”向他,哑声说:“三十五年前,你也问我一样的话。”
她撩起额前白发,额头上赫然有一道陈年旧伤,伤口形状竟与戏院“永乐”的匾额一模一样。
“那年你骗我入班,把我做成‘杜丽娘’,锁在这戏台子上唱了三十年。”老太太咳着,每一声咳嗽都让戏院崩塌得更快,“我熬瞎了眼,熬干了血,终于等到今天……胡小山,你还记得自己本名吗?”
少年,胡小山,如遭雷击,步步后退。
“不……你不是她……她早就化成我的‘行头’了……”
“是啊,我早该死了。”老太太笑了,露出空洞的牙床,“可你忘了,戏文里杜丽娘还能还魂呢。”
她举起手,所有乡民同时举起手。
他们的手腕上,都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,线的另一端,蜿蜒没入地下,连向这座戏院的根基。
“这些乡亲,都是这些年你害死的人的后代。”老太太的声音忽然变得清亮,竟如少女般清脆,“我们等了一代又一代,就等今晚,等你唱完《牡丹亭》,等你这‘戏牢’与现世彻底勾连的刹那——”
她猛地扯断红线!
地下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巨响。
周焕看见,戏院的地砖缝里,渗出汩汩的鲜血,血中浮起无数苍白的脸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全都睁着眼,望向胡小山。
“你拿我们筑戏台,我们就拿这戏台做你的坟!”千百个声音齐声道,有老有少,汇成洪流。
胡小山发出非人的尖啸,身体像蜡烛般融化,露出最核心的东西——
那根本不是人,而是一具套着无数脸皮的木偶,关节处连着细细的银线,线头直通戏院穹顶。
周焕顺着线往上看,魂飞魄散。
穹顶上,密密麻麻倒悬着无数“人”。
他们像蝙蝠一样挂着,每个人手中都牵着几根银线,操纵着下面的木偶。这些“人”穿着不同年代的衣裳,有些衣裳早已朽烂,但他们的脸……全都和胡小山卸下的某张脸皮一模一样。
最中央那个,穿着清朝的戏袍,面容与木偶核心那具腐朽的脸完全一致。
他缓缓睁开眼,脖子“咔嚓咔嚓”地转动,看向下方,开口时,声音重叠了所有悬吊者的嘶语:
“好……好……一出《还魂》,唱得好……”
“这戏牢,困了我们一百三十年……终于,唱到‘大团圆’了……”
所有悬吊者齐齐松手。
银线寸断。
木偶胡小山瘫成一堆碎木和脸皮。
与此同时,整座戏院开始彻底崩塌,不是向下垮,而是向上收卷,像一幅被抽走的画。
穹顶上那些“人”随着戏院一起上升,他们的身影在晨曦中渐渐淡去,每张脸上,都带着如释重负的平静。
老太太,或者说曾经的杜丽娘,转向呆立的周焕,轻声道:“官爷,天快亮了,回去吧。”
“这里……”周焕喉咙发干。
“这里从来就没有戏院。”老太太说,“只有一座荒了一百三十年的乱葬岗。我们这些孤魂野鬼,借着一点执念,编了出戏,等人来把戏唱完,好真正散了。”
她顿了顿,翻白的眼里流下两行血泪:“可您记住,出了这地界,莫要回头。戏唱完了,看戏的……也该散了。”
周焕踉跄奔出。
身后传来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,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戏文:
“但是相思莫相负,牡丹亭上……三生路……”
他不敢回头,拼命跑,直到看见城门,看见早起挑水的百姓,听见真实的人声。
太阳出来了。
周焕扶着城墙,大口喘气,终于还是没忍住,回头望了一眼。
城西那片荒地,空空荡荡,只有荒草在晨风里摇。
可恍惚间,他似乎听见极远处,有锣鼓轻轻一敲,有个清亮的声音在唱:
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呐……”
他打了个寒颤,转身进城。
守门的老兵揉着眼咕哝:“周警官,大清早从乱葬岗过来?胆儿真肥。”
周焕猛地僵住:“你……你说那里是什么?”
“乱葬岗啊,老人都知道。”老兵指着西边,“听说前清时,有个戏班子全死在那儿,班主叫什么……胡小山?唉,记不清喽。”
周焕低下头,看见自己鞋跟上,沾着一小片湿漉漉的、褪了色的胭脂红。
像戏妆。
他慢慢蹲下去,用发抖的手抠掉那点红色。
指尖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幽香,是唱杜丽娘那个女鬼,不,那个姑娘,最后靠近他时,袖间带过的味道。
原来她等了一百三十年,不是为了复仇。
是为了有人记得,曾有这么一个戏班,这么一群活生生的人,埋在那儿。
周焕站起身,朝那片荒地方向,很轻、很轻地,作了个揖。
晨风掠过荒草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像谁在哭。
又像谁在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