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三十七年秋,钦天监监副赵守拙枯坐于观象台。
紫檀算盘珠子捻了又停,纸上推演的天行轨迹总在朔日前后氤氲成一团墨渍。
不是星图有误,也非算术不精。
是每次日食将临未临之时,浑天仪投射的晷影便会无端逆旋三寸七分,如同被无形之手轻轻拨转。
那逆旋的晷影边缘,会生出极细密的绒毛状虚影,只在眼角余光中簌篑扭动,正眼瞧时便消散无踪。
赵守拙合上厚重的《仪象考成》,指节叩打着花梨木案几。
他决定动用古法“镇影”。
子时三刻,他屏退左右,独自登上观象台最高处。
以百年朱砂混合雄鸡冠血,在青砖地面勾勒出二十八宿星图,又在中心倒扣一面唐代海兽葡萄镜。
青铜古镜映着惨淡月光,镜面朝下,如一只沉默的独眼凝视着大地深处。
赵守拙披发跣足,按北斗方位踏罡步斗,口中默诵《景霄雷经》。
风忽然停了,万籁俱寂。
他猛然将手中桃木剑刺入星图中心的镜钮位置!
没有预想中的雷鸣或异光。
只有脚下那面铜镜,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、如同蛋壳破裂的“咔”声。
赵守拙俯身查看,镜面完好无损。
但镜背的海兽葡萄纹,那些浮雕的瑞兽眼睛,在月光下似乎同时眨动了一下!
他骇然后退,袖袍带翻了旁边铜壶滴漏。
冰凉的漏水溅上脚背的瞬间,他听见一阵细碎的呢喃,仿佛千百人在极远处窃窃私语,声音不是通过耳朵,而是直接钻进颅骨深处!
那些音节扭曲怪诞,绝非人间任何语言,却带着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!
赵守拙浑身剧震,踉跄扶住栏杆,喉头涌上一股腥甜。
待他缓过神,观象台上一切如常。
铜镜静卧,星图俨然,滴漏依旧规律地嗒、嗒作响。
仿佛刚才皆是心神耗费过度所致的幻象。
但脚背上那滴冰冷的水渍,和他舌尖挥之不去的铁锈味,又如此真实。
更诡异的是,自那夜后,他眼中所见的世界,悄悄蒙上了一层极淡的灰翳。
如同透过陈年的蝉翼纱看东西,万物轮廓都带着一丝毛边。
三日后,钦天监正召他入值房。
须发皆白的老监正屏退旁人,枯瘦的手指指向案上一卷泛黄的星图:“守拙,你看这乾隆元年的‘己巳朔日环食’记录。”
赵守拙趋前细观,那是他自幼便能背诵的档案。
可今日再看,图中标注月亮遮日最大时的位置旁,本该空白处,竟多出数行蝇头小楷!
墨色沉旧,笔迹赫然是他自己的!
可他对书写这些字迹毫无记忆。
那几行字写着:“彼时之影,已非彼时。今时之我,窥见鳞爪。勿再深究,阖眼为安。”
他指尖发冷,猛然抬头。
老监正深深看着他,浑浊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,像是怜悯,又像是警告:“有些影子,不该去镇。有些界限,不该跨过。”
老人挥挥手,不再多言。
赵守拙失魂落魄退出值房,脑中那窃窃私语声又隐约响起,比之前清晰了些。
他听出其中一个音节不断重复,拗口古怪,像“啮时”。
当夜,他辗转反侧,鬼使神差翻出自家的族谱。
烛火摇曳下,他顺着赵氏一脉向上追溯,直至明末清初。
突然,他目光僵在七世祖赵谌的名字旁,那里用小字注着:“崇祯十五年腊月,观测彗星异行,失足坠观象台,殁。然,是年冬月,有人见其于西山脚沽酒,形貌如常,唯双目瞳孔深处似有重影。”
赵守拙汗毛倒竖。
族谱记载,这位七世祖,曾任前明钦天监主簿,精于历算,尤擅观测。
那诡异的音节“啮时”再次于脑内回响,这次竟与“谌”字古音隐隐相合!
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窜上脊背:莫非那夜铜镜破裂般的声响,并非镇影失败,而是……叩开了什么?
次日,他托病告假,疯魔般查阅所有与七世祖相关的只言片语。
在一卷残破的《夜航船》杂记中,他找到一段令人血液几乎冻结的记载:“赵君谌,通星纬。尝语人曰,天行有常,然‘影’有自性。日食月蚀,非仅星体相掩,实乃‘常影’与‘异影’交迭之隙。彼曰,曾于隙中窥见‘他我’,如镜照镜,无穷匮也,惊悸成疾。”
“他我”!
“镜照镜”!
赵守拙想起那面倒扣的、镜背海兽眨眼的海兽葡萄镜,想起自己推演时总是氤开的墨渍,想起眼中世界的灰翳,想起族谱上“双目瞳孔深处似有重影”的描述!
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形:所谓“异影”,或许并非依附于物体的影子,而是某种……能借由特定天象(如日食)与特定观测者产生联结的、超越理解的“存在”或“状态”?!
而他的七世祖,可能并未死去,而是跌入了“影隙”?
那他赵守拙自己呢?他这些年的观测,前夜的“镇影”仪式,是偶然,还是某种跨越血统与时间的“呼应”?!
他颤抖着举起一面铜镜,仔细端详自己的眼睛。
起初并无异样,正当他稍松口气时,烛火爆了个灯花,光线骤暗复明的一瞬!
镜中,他瞳孔深处,极其短暂地,掠过了一抹不属于他自己的、苍老而漠然的视线倒影!
“当啷!”铜镜脱手落地。
赵守拙彻底崩溃了。
他焚毁了所有笔记,砸毁了书房里所有能映出人影的器物,用黑布蒙住窗户,整日蜷缩在黑暗里。
可那层灰翳却在加深,耳中的私语声越来越响,渐渐能分辨出不止一个“声音”,有的苍老,有的尖细,有的竟似幼童,它们用那种扭曲的音节,反复“讨论”着,争吵着,关于“时机”、“位置”、“皮囊”。
他意识到,它们不是在对他说话。
它们是在通过他“感知”,在“评估”这个世界的“质地”。
而他,就是那个开在现实之上的“孔窍”!
冬至日,朔日。
天象预告将有日环食。
从清晨起,赵守拙就感到一种可怕的、非本意的“雀跃”在血管里流淌。
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穿戴整齐,甚至对镜(他竟已敢直视镜中那双瞳孔,那里面的灰翳已浓如雾霭)仔细整理了衣冠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他内心在嘶吼,嘴唇却缓缓向上弯起,露出一丝僵硬而“得体”的微笑。
他的双脚迈开步子,平稳、坚定,向着观象台走去。
沿途仆役见他,恭敬行礼,却无人察觉他眼中那一片死寂的灰蒙,和那完美笑容下的无边空洞。
观象台上,监正与同僚早已就位,各种仪器对准了天空。
日食初亏开始,太阳如被天狗啃去一角。
赵守拙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,仰头“观看”。
他感到无数“视线”正通过他的眼睛贪婪地“吮吸”着这天象奇观,感到皮肤下有东西随着日光的消减而欢欣蠕动。
他听到脑海里的私语声汇成狂热的合唱,那个拗口的音节“啮时”被反复高呼。
食甚之时,天地昏曚,白日如夜,星辰隐现。
就在那最黑暗的刹那,赵守拙感到“自己”轻轻向下一“坠”!
不是身体的坠落,而是某种更本质的抽离。
他仿佛跌入了自己瞳孔深处的灰翳之中,不断跌落,而无数个苍老的、稚嫩的、漠然的“他”,正从下方无尽的黑暗里仰起面孔,伸出手臂,准备“接住”他,或者……“汇入”他。
与此同时,观象台上的其他人都屏息注视着奇迹,无人留意赵守拙。
只有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监正,在食甚的黑暗中,似有所感,缓缓转过头,望向赵守拙站立的方向。
黑暗中,他依稀看见,赵守拙原本站立之处,人影的轮廓正在微微波动、拉长,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。
而那轮廓边缘,似乎蔓延出许多极其细微的、颤动的、绒毛般的虚影,正饥渴地探向周围每一个活人的影子,试图与其连接。
老监正猛地闭眼,死死闭上!
双手紧握胸前一块温润的古玉,口中念念有词,却是不敢再看。
直到日光复现,天地重光。
他颤抖着睁开眼,赵守拙好端端地站在原地,与旁人一样“恰好”从观测状态“恢复”,甚至还抬手揉了揉眼睛,仿佛被阳光刺到。
同僚们兴奋地讨论着食分与天色变化,无人察觉异常。
只有老监正看到,赵守拙放下手时,那嘴角残留的一丝弧度,精准得与食甚前那一刻,毫无变化,如同用尺子量过、刻上去的一般。
而他脚下,那被朝阳拉得长长的身影,在青砖地面上,似乎比旁人要浓重许多,也……稳定许多,不再有丝毫多余的颤动。
赵守拙——或者说,占据着赵守拙形貌的东西——缓缓转过头,对上了老监正惊骇的目光。
它(他?)微微一笑,那笑容温文儒雅,无可挑剔,正是赵守拙平日的样子。
然后,它彬彬有礼地,朝着老监正,极其缓慢地,眨了一下眼睛。
左眼,右眼,再左眼。
三次眨眼,节奏平稳,分毫不差。
如同一种娴熟的确认,一种无声的宣告。
老监正如遭冰水淋头,踉跄后退,撞在浑天仪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
众人惊诧望去,只见老监正面无人色,指着赵守拙,喉咙咯咯作响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而“赵守拙”已施施然转身,沿着观象台的石阶,一步步向下走去。
阳光将他“正常”的影子拖在身后,与无数其他人的影子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清彼此。
唯有那影子经过之处,砖缝里几株枯草的影子,似乎不易察觉地,朝着它离开的方向,微微偏转了一瞬。
如同被风吹过。
可此时,并无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