逆流纹(1 / 1)

大禹治水后的第九个甲子,淮水之畔的涂山氏故地。

水正官伯衍盯着手中即将沉入河底的圭表,眉头锁成了死结。

春汛已过,本该南流的淮水主流,却在涂山脚下这片三丈宽的河道里,每日西时出现倒淌。

不是风逆,不是潮汐,就是水自己往上坡流。

浑浊的河水裹着枯枝败叶,逆流而上约百步,在西时三刻准时恢复原状,留下岸边一片湿漉漉的、形状怪异的洄水涡痕,像大地被什么无形之物舔舐后残留的皱褶。

伯衍在岸边结庐而居,观察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。

他试过投下系着红绳的桃木人,木人顺流而下;西时一到,河水倒涌,那桃木人竟逆着水纹缓缓漂回,停在他脚边时,原本刻着辟邪符咒的胸口,莫名多了一道歪歪扭扭的、似人非人的抓痕。

他也试过以雄鸡血混朱砂画下河图洛书镇于河床,次日清晨,砂文完好,但河底被水冲刷了千百年的卵石,表面却隐隐浮现出与镇文完全相反的、阴刻般的纹理。

更怪的是,每经历一次倒淌,岸边那片洄水痕的中心,泥土颜色就深一分,隐隐透出暗红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……渗出来。

第十日,伯衍决定亲身涉险。

他在腰间系上浸过桐油的牛筋绳,另一端牢牢绑在岸边一株百年古柳上。

西时将至,他赤足踏入冰凉的河水,走向那片即将逆流的河心。

水流渐渐缓滞,然后,他感觉到脚下河床的泥沙开始蠕动!

不是水在倒流,是整片河床在极其缓慢地……翻转?!

浑浊的河水忽然变得透明了一瞬,他看见水下自己的双脚,脚踝处的皮肤上,竟浮现出与河底卵石上相似的、暗红色的反向纹理!

与此同时,他拴在腰间的牛筋绳,发出不堪重负的“咯咯”声,不是被水流冲击,而是像被无数只无形的手向下拖拽!

河底传来沉闷的、如同巨石摩擦的呜咽,不是声音,是直接震荡骨髓的共鸣!

伯衍肝胆俱裂,拼命向岸上挣扎。

就在他扑到岸边的瞬间,西时三刻到。

一切戛然而止。

河水恢复南流,仿佛刚才的倒淌只是幻梦。

但他腰间的牛筋绳,靠近水面的那一截,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密的齿痕,不像野兽,倒像是……无数细小的人牙啃噬过的痕迹!

而他脚踝上的红纹,并未消退,反而像胎记般牢牢印在皮肤下,微微发烫。

伯衍病倒了,高烧三日,胡话里尽是“水底有城”、“石人睁眼”之类的谵语。

涂山氏族长派来的巫医看过他的脚踝,脸色大变,连退三步,只说此乃“逆水文”,是触怒了埋在水下的“古怨”,无药可解,唯有远离淮水。

但伯衍是水正官,职责所在,岂能畏退?

更重要的是,他发现自己对那倒淌之水,生出一种病态的、混杂恐惧与渴求的窥探欲。

每当西时将近,脚踝红纹便灼热如烙铁,驱使着他走向河边。

他试图记录,却发现凡是用墨书写在竹简上关于倒淌的记录,隔夜再看,字迹都会变得模糊扭曲,最终变成一团团形似水涡的污痕。

唯有用指甲刻在陶片上的信息,得以留存。

一日,他在涂山古老岩画中寻找线索,偶然发现一幅被苔藓半掩的祭祀图。

图中先民跪拜的,并非山神或河伯,而是一个巨大的、陷入地底的漩涡,漩涡中心,隐约有层层叠叠的、似人似鱼的轮廓。

旁边刻着早已失传的古篆,他连蒙带猜,只识得几个字:“……癸水……归葬……彼兮……守门……”

守门?

守什么门?

一个冰雹般的念头砸中了他:那倒淌的河水,莫非是某种“归葬”的仪式?或是……一扇周期性开启的“门”?

他回到河边,开始更疯狂地探究。

他用铜镜反射日光至河心倒淌处,水面上竟短暂映出绝非此间景象的倒影:嶙峋的黑色石塔、扭曲的枯树,以及影影绰绰、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般的人形!

他用挖出的、带有反向纹理的暗红色河泥烧制陶俑,放入水中。

顺流时,陶俑沉底;西时逆流,陶俑竟稳稳立于水面,面部那粗糙捏出的五官,在波纹荡漾中,显得似笑非笑,直勾勾“望”着岸上的伯衍。

伯衍毛骨悚然,一箭射碎陶俑。

陶片沉没处,咕嘟嘟冒起一串气泡,持续了足足一刻钟,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喘息。

族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,窃窃私语。

他们说伯衍被水鬼迷了心窍,说他脚踝的红纹是水妖的烙印,说他夜晚的庐棚里会传出与河水呜咽应和的低语。

甚至有人声称,在浓雾弥漫的清晨,看见伯衍直挺挺地站在倒淌的河心,水没至颈,而他面无表情,眼珠一片浑浊,如同河底那些卵石。

伯衍百口莫辩。

他确实越来越难以抗拒河水的“召唤”,脚踝的红纹已蔓延至小腿,灼热感里开始掺杂着丝丝缕缕冰寒的“意念”——那不是语言,是直接涌入脑海的、关于“下沉”、“回归”、“永恒静谧”的强烈诱惑。

他开始分不清,自己对真相的追寻,究竟是出于职责,还是那水下之物对他的“同化”正在步步加深。

月圆之夜,倒淌异象尤为剧烈。

河水逆流时间延长了一倍,洄水涡痕中心的暗红泥土,竟微微隆起,如搏动的心脏。

伯衍带着最后一丝清明,将连日来刻满警示文字的陶片,装入密封的铜匣,深埋在远离河岸的一处岩洞,并以朱砂在洞口画出最繁复的禁制。

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持多久的“自我”。

做完这一切,他如同赴死,再次走向河边。

这一次,他没有系绳。

西时到。

河水没有像往常一样倒淌。

它静止了。

仿佛整条淮水在这一段突然死亡。

紧接着,河心那暗红泥土的隆起处,“哗啦”一声破开!

没有水花溅起,破开的河水像粘稠的胶质般向四周褪去,露出一个直径约丈许的、深不见底的漆黑孔洞。

孔洞边缘,是层层叠叠、颜色暗红、质地似石非石、似肉非肉的“褶皱”,正在规律地收缩、舒张,如同巨物的咽喉。

一股无法形容的、混合了淤泥沙石、千年水腥以及某种更深沉朽败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

伯衍感到脚踝至小腿的红纹瞬间变得滚烫,与那孔洞产生了清晰的共鸣!

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。

不是走,是被某种力量温柔而不可抗拒地……牵引。

就在他即将踏入那漆黑孔洞的刹那,他最后瞥了一眼水面。

平滑如镜的水面,映出的不是此刻乌云遮月的夜空。

而是无比清晰、截然不同的另一幅景象:那是一个干燥、灰暗、布满巨型乱石的世界,天空低垂,挂着暗红色的、不发光的日轮。

无数身影,衣着古朴甚至破烂,正步履蹒跚、络绎不绝地走向远处一片巨大的、缓缓旋转的灰色漩涡。

他们的面孔麻木,眼神空洞,与岩画中、铜镜倒影里的人形一般无二。

而在这队伍的最前方,伯衍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是涂山氏近年来失踪的族人,包括那位曾说“无药可解”的老巫医!

他们同样面目呆滞,走向漩涡。

但在老巫医即将没入漩涡的瞬间,他仿佛感应到什么,极其缓慢地,回头看了一眼。

目光穿透了水面的“镜象”,直直“钉”在了现实河边的伯衍身上!

那干瘪的嘴唇无声开阖,看口型,竟是:“快……逃……”

不,不是“逃”。

是“……来……”

伯衍浑身血液都凝固了。

这不是什么水妖作祟,也不是简单的异象。

这是一条“路”。

一条单向的、通往某个不可名状之地的“归葬之路”!

淮水倒淌,是那条路的气息渗透,是“门”的周期性松动。

而那些被标记(如他脚踝红纹)、被替换(如失踪族人)、甚至主动探究者,都是被选中的……“归葬品”?

他之前的观察、实验,不是在揭露真相,而是在为这扇“门”的开启……提供“坐标”和“锚点”!

他想后退,但身体已然不听使唤。

脚下漆黑的孔洞传来巨大的吸力,那并非物理上的拉扯,而是对他身上那些红纹的召唤,对他灵魂深处某种被悄然修改过的“认同感”的最终回收。

他的意识开始模糊,像滴入水中的墨汁,即将晕散。

就在他最后一点自我即将消融于那片黑暗时——

“轰隆!”

一声绝非雷鸣的巨响从洞中深处炸开!

整个河床剧烈震动,那漆黑孔洞猛地收缩,边缘的“褶皱”疯狂痉挛!

水面映出的那个灰暗世界景象剧烈抖动、破碎!

一股更加古老、更加暴戾、充满拒绝与愤怒的“意志”,如同沉睡了万载的火山,从河床极深处轰然腾起!

这意志并非针对伯衍,而是冲向那漆黑孔洞,以及洞后试图渗透过来的世界!

“嗡——”

无声的碰撞在超越感官的层面爆发。

伯衍只觉颅腔欲裂,七窍瞬间涌出温热的液体。

那漆黑孔洞在这突如其来的、来自“本土”的恐怖排斥下,如同被无形巨掌狠狠攥住、揉捏,发出令人牙酸的、仿佛万千岩石同时崩碎的嘎吱声,然后……猛地闭合!

河水轰然回落,巨浪将伯衍狠狠抛回岸边。

他瘫在泥泞中,大口呕吐,吐出的是浑浊的河水和缕缕血丝。

脚踝处的红纹,颜色急速黯淡,灼热感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麻木。

河水恢复了南流,汹涌澎湃,仿佛在发泄刚刚的惊扰。

夜空乌云散开,月光惨白地照在河面上,哪里还有什么孔洞、异象。

只有岸边那片洄水痕中心的暗红泥土,塌陷了下去,形成一个浅坑,里面蓄满了浑浊的水,在月光下,幽幽地,映着伯衍狼狈不堪、面无人色的脸。

许久,伯衍挣扎着爬起。

劫后余生的虚脱几乎将他击垮。

他踉跄着走向埋藏铜匣的岩洞。

洞口的朱砂禁制完好无损。

他挖出铜匣,紧紧抱在怀里,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,还在“这边”。

他回头望去,淮水滔滔,夜色沉寂。

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抗,似乎只是他濒临崩溃前的幻觉。

但他知道不是。

有什么东西在河床深处沉眠,它不允许“那边的门”在这里轻易洞开。

而“那边”,也从未放弃渗透。

这倒淌的河水,这“归葬之路”,或许只是无数尝试中的一道缝隙。

自己,以及那些失踪的人,都是不幸被缝隙照见的影子。

伯衍抱着铜匣,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淮水之畔。

他没有回涂山氏族地,而是向着更远的王都方向而去。

他必须将这一切记录下来,用最确凿的方式警告世人。

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扭曲地映在崎岖的山路上。

走着走着,他忽然觉得,怀里铜匣的重量,似乎比埋藏时……轻了那么一丝。

他猛地停住脚步,颤抖着手,想要打开铜匣查看。

却在指尖触及匣盖时,听到匣内传来一声极轻微、极清脆的——“咔”。

像是什么东西,在里面裂开了。

又或者……是终于孵化了。

夜风穿过山林,发出呜咽般的呼啸。

伯衍僵在原地,抱着那突然变得重若千钧又轻如无物的铜匣,看着自己脚下。

月光中,他那本该随着山势起伏而变化的影子,自小腿以下,那曾被红纹覆盖的区域,轮廓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、不自然的……平滑。

仿佛那一段影子,被某种力量“熨”过,失去了真实的皱褶。

又仿佛,那段影子,本身就不再完全属于他。

他不敢再低头细看。

只是抱紧铜匣,加快脚步,没入更深、更浓的黑暗之中。

身后,遥远的淮水方向,传来一声悠长得仿佛穿越了无尽时光的、似叹息似呜咽的水流回响。

而前方的山路,在月光照不到的转角阴影里,仿佛有什么东西,刚刚……蠕动了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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