蠹时簿(1 / 1)

大唐开元年间,集贤殿书院的青砖地被岁月磨出了水镜般的光泽。

校书郎裴明远指尖拂过《河岳英灵集》的残卷,眉头却皱得能夹死一只墨蝇。

这卷玄宗下诏编纂的诗集,他已是第三次校对。

可每回重阅,其中某些诗句总与记忆生出细微参差。

譬如王昌龄那首《出塞》,“秦时明月汉时关”的下句,他分明记得是“烽火照夜白骨寒”,可卷上墨迹淋漓,写的却是“万里长征人未还”。

他问过同僚,皆言后者才是正本,还笑他莫非是夜值太多,熬糊了心神。

这日整理旧档,他在故纸堆里寻得一册无名簿子。

封皮是黯淡的靛青,内页纸质奇脆,非麻非楮,触手微凉。

簿子无头无尾,只密密写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,墨色深浅不一,似非一时之作。

“天宝三载,上幸华清宫,贵妃齿痛,左颊微肿。”——可当今天子尚无“天宝”年号,贵妃更是子虚乌有。

“至德元年,灵武风沙蔽日,军士见赤狐人立而拜。”——灵武?至德?裴明远遍搜脑海,无此年号地理。

最奇的是其中一页,只一行字:“校书郎裴明远,勘《英灵集》三遍,疑‘烽火’句。”

他脊背倏地窜起一股凉气,指尖僵在那一行墨字上。

墨迹半新,与他袖口烟墨同色。

他猛地合上册子,胸口怦怦作响。

是谁?何时将他的行迹记下?这荒诞不经的“预言”又是何意?

环顾四周,书阁静谧,只有尘埃在午后的光柱中浮沉。

同僚伏案疾书,纸声沙沙,无人抬眼。

裴明远强作镇定,将簿子塞入怀中,那冰凉触感却透衣直抵心口。

当夜值宿,他鬼使神差取出簿子,就着昏黄烛火再阅。

那些字句在跃动光晕中,竟似活了过来:

“开元二十八年,洛阳牡丹冬月齐放,蕊中有珠,剖之如人齿。”——今年正是开元二十八年!

“吐蕃使献异兽,形如巨鼩,啼似婴孩,能食铁。”——月前确有吐蕃使团抵京,献何物却未听闻。

他越看越惊,簿中所载,多是人世未发之奇闻,夹杂些许似真还假的朝野秘事,笔调冷静得近乎冷酷,如同疱丁解牛,记录着光阴血肉下的骨骼。

烛花“噼啪”一爆。

裴明远悚然抬头,瞥见对面书阁幽暗处,似有一角青衫闪过。

他提灯去照,空无一人,只多宝格上尘痕宛然。

心下惊疑,返座时,却见摊开的簿子,无风自动,向后翻了一页。

新展露的页面上,墨迹淋漓,似乎刚刚干透:

“校书郎裴明远,亥时三刻,窥见青影,疑为守藏史。实乃蠹鱼化形,食字为生,畏火光。”

守藏史?书院并无此职!

他霍然起身,举灯四顾,灯火所及,唯有书山册海,影子幢幢。

目光扫过北墙最高处的书架,那里常年堆放蒙尘旧档,罕人触及。

此刻,一册《舆地纪胜》的书脊与书架阴影交界处,似乎……格外幽深了一些。

仿佛那阴影有厚度,在微微蠕动。

“谁在那里?”他哑声问。

无人应答。

只有他自己的回声,在巨大书阁中低微回荡。

他定睛再看,阴影如常。

是眼花了?还是这簿子……不仅能记,还能“应”?

此后数日,裴明远如陷梦魇。

他按簿子所载,留心打探。

洛阳确有人传言,富户园中牡丹反季而开,但无人敢言花中有齿。

吐蕃使团所献乃玉佛一尊,所谓“食铁异兽”,鸿胪寺官员闻之愕然。

簿中事,似真还幻,如雾里看花。

而那夜所见“青影”,再未出现。

但他开始察觉别的异样。

先是诗集中那些曾觉“有异”的诗句,再校时,竟与通行本一般无二,他记忆中那点“不同”,渐渐模糊,仿佛只是自己记错。

同僚闲聊时提及去岁重阳宴上某位大人所作诗文,裴明远清楚记得是首七绝,众人却异口同声说是五律,还笑他“裴郎诗才,竟也糊涂”。

他独自在浩如烟海的旧档中翻找,找到当时宴会记录,白纸黑字,赫然便是那首五律!

他额角渗出冷汗,难道真是自己心神耗损,记忆淆乱?

直到那日,他奉命清理一批受潮蠹损的旧书。

在翻开一册《永徽律疏》时,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。

书中数页,墨字竟如被无形之口啃食,边缘留下细密锯齿状空白,而那些空白处,残留着极淡的、非墨非朱的暗青色痕迹,与他那无名簿子封皮颜色一般无二!

更可怖的是,被“啃食”掉的律文,他竟完全想不起半点内容,仿佛那些条文从未存在于世。

而书中前后文句却衔接自然,毫无缺漏之感,只有纸质上那诡异的缺损,昭示着某种“消失”。

蠹鱼食纸,寻常事。

可有什么东西,能以“文字”为食,连带着将文字承载的“记忆”、“事实”一同吞噬、篡改?

他猛地想起簿子那句话:“蠹鱼化形,食字为生。”

寒意从脚底蔓至头顶。

他不敢声张,夜夜潜入书院最幽深的旧库,提灯寻觅。

旧库尘封百年,霉味刺鼻,木架高耸入黑暗。

第七夜,他在角落一堆朽烂木牍下,发现了一道向下的、被虫蛀空的暗门。

门下石阶,深不见底。

提灯照去,石阶上并无积尘,反而光滑如镜,倒映着幽微火光。

石壁两侧,非砖非石,触手冰凉柔韧,竟似是某种巨大生物的……内腔?

壁上遍布细微孔洞,时有极淡青气逸出,带着陈年墨香与难以言喻的腥朽气。

裴明远心跳如鼓,却似被无形之力牵引,步步向下。

石阶尽头,是一间不过丈许的秘室。

室中无桌无椅,只当中地上,匍匐着一团巨大的、暗青色的东西。

那物事形如放大了千万倍的蠹鱼,躯干半透明,可见体内有无数细密光点流转明灭,细看之下,每一个光点,竟都是一枚微缩的、不断生灭的文字!

有篆,有隶,有楷,皆是历代文书所用字形!

巨虫身下,铺满厚厚的纸灰,灰中零星露出未被完全消化干净的墨迹残片。

而巨虫头部,缓缓抬起。

没有眼睛,没有口鼻,只有一张布满细密螺旋纹路的、吸盘般的口器。

口器开合间,无声无息,却有点点暗青微光飘散,没入石壁那些孔洞,消失不见。

裴明远僵立原地,手中灯笼“哐当”坠地,将熄未熄的火苗,映得巨虫身躯明灭不定。

那巨虫“脸”转向他,口器微颤,竟发出一阵直接响在他脑海的、混杂着无数人声的叠音:

“……又……一个……记……者……”

“……看……见……了……”

“……可惜……还未……成熟……”

裴明远想逃,双脚却如生根。

只见巨虫缓缓蠕动,自体内析出一缕极细的青色幽光,如烟似雾,向他飘来。

他想躲,那光却无视阻隔,径直没入他眉心。

刹那,庞杂信息涌入:

他“看”见,这巨虫乃秉世间“记录”之欲、“篡改”之念而生,无名,姑可称“史蠹”。

它以文字承载的“事实”与“记忆”为食,尤爱吞食那些被刻意遗忘、被权力涂抹、被时光模糊的“歧出之枝”、“可能之果”。

它并非活物,亦非死物,乃是一种徘徊于“已发生”与“未发生”缝隙间的存在。

它所吐出的残渣,便是那些看似荒诞、实则为被吞噬“可能”之回响的“记载”——即他那本无名簿子。

而它啃食过的史册,其中记载便成为“定本”,与此相关的记忆亦被悄然修正。

所谓“青影”,不过是它食饱后,散逸出的、一丝能短暂化形的“余念”。

那些被它“修正”了记忆的人,并非遗忘,而是那段记忆所依托的“事实”根基,已被它从时光的纤维中……抽走了。

“那你……为何不食我?”裴明远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密室回荡。

巨虫的“声音”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非人的、近乎怜悯的漠然:

“……因你……是饵……”

“……亦是……巢……”

“……见吾……即染……”

“……归去……静待……”

“……时辰……将至……”

话音未落,裴明远只觉天旋地转,无数光影碎片在脑中炸开!

待他醒转,发现自己竟伏在书院公廨的案头,窗外天光微亮。

怀中那本无名簿子还在,冰凉依旧。

他茫然四顾,昨夜种种,是梦?是真?

他冲至旧库角落,那堆朽烂木牍下,地面平整,毫无暗门痕迹。

仿佛一切皆是幻象。

但当他回到校书之位,翻开昨日还在校勘的《河岳英灵集》。

王昌龄那首《出塞》,“秦时明月汉时关”的下句,赫然已是他最初记忆的——

烽火照夜白骨寒。

他浑身颤抖,再去寻同僚印证。

同僚瞥了一眼诗卷,皱眉:“明远,你近日是否太过疲乏?此句向来是‘万里长征人未还’,何来‘烽火白骨’之语?怕不是坊间劣本看岔了?”

他如坠冰窟。

并非他的记忆被“修正”了。

而是……他所处的“事实”,与旁人已然不同?

难道那“史蠹”所谓的“饵”与“巢”,是指他已成为一个……活动的“歧出之枝”?一个承载着被吞噬“可能”的、行走的“错误”?

他失魂落魄,漫无目的行走在长安街市。

西市喧嚣,人流如织。

忽闻前方喧哗,人群围聚。

挤进去看,原是吐蕃商队正在展示一批珍奇。

笼中一兽,形如巨鼩,皮毛黝黑,正抱着一块生铁,“咔嚓咔嚓”啃噬,声音清脆,旁观众人啧啧称奇。

裴明远如遭雷击,踉跄后退。

是“食铁兽”!

簿中预言,竟以此种方式“应验”了?

不,不是应验!

是这“事实”,正沿着被那簿子(或者说,被那“史蠹”的“余念”)所标记的“可能”,悄然生长、显化!

他,以及他身边的一切,正在滑向某个被“修正”过的、与众人不同的“事实”轨道!

他狂奔回书院,取出怀中簿子,疯了一般向后翻。

一直翻到原本应是空白的最末页。

那里,不知何时,竟多了数行崭新的墨迹,笔迹……与他自己的字迹,一般无二:

“开元二十八年冬,校书郎裴明远,癫疾大作,焚书毁卷,自戕于集贤殿。其所疑所记,皆为谵妄,同僚共睹。有司勘验,乃心魔所致。其所校之书,尽数重勘,无一纰漏。嗟乎,典籍浩繁,劳心耗神,诸君当以此为戒。”

墨迹未干,犹带潮气。

裴明远看着这行“记录”,又抬头,看向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。

书院廊下,已有同僚点燃灯笼,身影被拉长,投射在窗纸上,影影绰绰。

那些身影,行走,交谈,姿态如常。

他却感到,无数道目光,似乎正透过窗纸,静默地、冰冷地,注视着室内的他。

等待着他,按照这“记载”,完成他最后的“癫疾”、“焚书”与“自戕”。

以他的“合理消失”,来抹平因他“看见”而产生的、这一小段时光的“皱褶”。

他忽然笑了。

轻轻合上簿子,将它置于烛火之上。

靛青封皮遇火即燃,腾起幽蓝色的、无烟无味的火焰。

火焰中,似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、满足般的叹息。

他松开手,看着那承载着无数“可能”与“歧出”的簿子,化为片片飞灰。

然后,他整了整身上浅青的校书郎袍服,稳稳坐于案前。

铺开一张全新的、坚韧的楮纸。

提笔,舔墨,在最上方,工工整整写下三个字:

“”。

既然“看见”即为“沾染”。

既然“记忆”可为“食粮”。

既然“事实”可被“修正”。

那么,就让这最后的、清醒的、未被吞噬的“歧出”之我,成为一段崭新的、顽固的、无法被轻易消化掉的……

“记录”吧。

窗外,更鼓响起。

亥时三刻,到了。

烛火,忽地摇曳了一下。

映得他身后那片无人角落的阴影,似乎比别处,更加浓重了些许。

仿佛有什么东西,刚刚自那里……

悄然离去。

又或者,是刚刚……悄然到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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