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是村里的剃头娘。
不是寻常剃头。她剃“头七”发——人死第七天,家属抱死者常枕的枕头来,枕中必有落发。祖母便将这些发丝剃下,收在一支陶罐里。
陶罐摆在神龛最深处。
黑釉,细颈,肚腹圆鼓。从不见她打开。
我问过:“收了头发做什么?”
她正磨剃刀,手不停:“头发是人的梢。魂走了,梢还连着地。得收拢,才不绊脚。”
“绊谁的脚?”
她抬眼,眸子里有种浑浊的清澈:“绊后来人的脚。”
十六岁那年,我耳朵后面生了颗痣。
不疼不痒,但夜里贴着枕头,总听见极细的嗫嚅。
像有人隔着水说话。
祖母用冰凉的剃刀背贴了贴那颗痣。
“时候到了。”她说,“今晚别睡沉。”
子时,她把我叫醒。
领到神龛前。陶罐不知何时搬到了地上。
罐口封泥龟裂,缝隙里透出湿冷的气,带着陈年油脂和……类似虫翅摩擦的窸窣声。
“跪下。”祖母命令,“听罐子说话。”
我把耳朵凑近裂缝。
起初只有嗡鸣。渐渐地,声音清晰起来。
是一个男人的声音,急促,绝望:“……不是我偷的!那袋米在井边,我以为……”
戛然而止。
换成一个老妪的呜咽:“……灶王爷瞅着呢……我往粥里多掺了把糠……”
又断。
无数声音碎片涌出来。争吵、忏悔、梦呓、临终喘息。全是片段,全是秘密。
我听得头皮发麻,想后退。
祖母按住我的头。
“仔细听。”她声音发紧,“找那个……一直没停过的声音。”
我在声浪里翻找。
终于,在层层叠叠的杂音底下,捕捉到一个极其平稳、几乎不像人声的低吟。
它在反复哼一首童谣。
我们村的童谣,调子却慢了半拍,每个字都拖得长长,像从很深的地底浮上来。
“……月娘娘……爬树梢……爹磨刀……娘捡柴……囡囡莫要往外瞧……”
我汗毛倒竖。
这童谣,祖母在我幼时哼过。但后半句原是“囡囡乖乖睡觉觉”。
它改了词。
“听到了?”祖母问。
我点头,喉咙发干。
“那是‘蛊声’。”她松开手,“陶罐收的不只是头发。是沾在发梢上的‘声气’。人活着,每句话都掉点声气,像头皮屑。死了,声气还黏在头发里。收得多了,罐子里就养出东西来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吃声音的东西。”祖母盯着陶罐,“它靠吃这些残留的声气活。吃饱了,就模仿。学得最像的那个声音,会变成它的‘壳’。等壳结实了,它就想出来。”
她弯腰,用剃刀轻轻刮掉罐口封泥。
一股寒气窜出。
烛火猛地一矮,变成惨绿色。
罐口内壁,密密麻麻粘着发团。发团之间,有乳白色的、半透明的东西在蠕动。
像巨大的蛆,但没有五官。只在顶端有一道细缝。
一开一合。
正发出那首变调的童谣。
“它看上你的声音了。”祖母说,“你耳后那颗痣,是‘声窍’。它做了标记。”
“怎么办?”
“两个法子。”祖母竖起手指,“一,我今晚就敲碎罐子,它没成气候,会散。但里面收了几十年的声气也会散。那些被它吃了秘密的魂,会找不到归路,在村里游荡。”
“二呢?”
“你喂它点别的。”祖母眼神复杂,“喂它一个……又响又亮,足够它吃很久的‘声音’。把它从你声音上引开。”
“喂什么?”
祖母不答。只把剃刀塞进我手里。
刀柄温润,是她握了几十年的地方。
“我要去请‘镇物’。”她转身,“鸡鸣前回来。这期间,无论罐子里发出什么声音,别应声。别让它认出你。”
“如果应了呢?”
“那你的声音,就归它了。”她顿了顿,“它就会用你的嗓子,继续哼那首童谣。”
她推门没入夜色。
我独自守着陶罐。
烛火飘摇。罐子里的哼唱一直没停。但慢慢地,它开始变化。
先是变成了母亲唤我小名的声音:“阿苓……娘脚崴了,来扶一把……”
我咬住嘴唇。
又变成邻家青梅竹马阿松的声音,带着哭腔:“阿苓……我爹要打死我,救救我……”
我指甲掐进手心。
接着,竟是祖母自己的声音,惊慌失措:“快跑!罐子裂了!”
我浑身一震,几乎要跳起。
但瞥见罐口完好。
它学得太像了。
每个语气,每个呼吸的间隔,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。
我知道那是假的。可耳朵不听话。那些声音钻进来,扯动我的本能。
时间变得粘稠。
我盯着烛火,数它晃动的次数。
罐子里的东西,似乎察觉到我的抗拒。它安静了片刻。
然后,发出了我自己的声音。
不是模仿。
就是我此刻心里正想着的那句话:
“祖母怎么还不回来?”
我骇然捂住嘴。
它怎么会知道?
“因为它吃了你那么多年的‘声气’。”一个念头冰冷地浮起,“你小时候哭,笑,说话,掉的声气都被收在罐子里。它早就认识你了。”
“比你还认识你自己。”
我自己的声音,还在从罐子里飘出来:
“好冷啊……”
“罐子好像在动……”
“要不……凑近看看?”
一句接一句,全是我此刻的感受。
它在用我的声音,引诱我自己。
我猛地站起,想逃出门。
门外却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很拖沓。
停在门口。
“阿苓。”是祖母的声音,“开门。我忘了带钥匙。”
我心中一喜,正要上前。
却突然僵住。
祖母从来不用“钥匙”这个词。她说“门闩”。
而且,她脚步声不是这样的。
祖母的右脚受过伤,落脚总比左脚重一点。
门外的,左右一样轻。
“阿苓?”门外又唤,带着一丝急促,“快开门,罐子要醒了!”
我退后。
那个声音开始拍门。从轻拍变成重捶。
“开门!开门!开门!”
每一声,都和我心跳重合。
陶罐里的哼唱,不知何时停了。
一片死寂里,只有门外的捶打声,和我自己的喘息。
然后,罐子里传来极轻的笑。
是我的笑声。
它在嘲笑我的恐惧。
我再也受不了。
举起陶罐,想把它摔碎。
就在脱手前一刻,门被撞开了。
真正的祖母冲进来,满身露水,手里攥着一把湿漉漉的、还在滴水的旧蓑衣。
她看到我要摔罐,脸色煞白。
“别!”
但晚了。
陶罐脱手,砸向地面。
却在即将触地时,被那件蓑衣兜住。
蓑衣里仿佛有无形的手,将罐子轻轻托住,放稳。
罐口,一缕乳白色的雾气飘了出来。
凝成模糊的人形。
没有脸。只有一张嘴。
那张嘴开合,发出无数人的混杂声音:
“……找到了……”
“……新鲜的……”
“……这个声音……亮……”
它“看”向我。
我喉咙一紧,像被无形的手扼住。
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祖母扑过来,将蓑衣整个罩在罐口。
雾气人形尖啸一声,被吸回罐中。
她用红绳死死缠住蓑衣,打了个古怪的结。
然后跌坐在地,大口喘气。
“差一点……”她看着我,眼神后怕,“你差点把它放出来。”
“门外……”
“是‘回音’。”祖母疲惫道,“它吃了太多声音,能挤出一点,捏个假人。但离不了罐子三步远。”
她指指门槛。
那里,有一小滩水渍。
形状像两个脚印。
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我哑声问,声音粗嘎难听。
“你已经被它‘标记’透了。”祖母摇头,“寻常声音引不开它。得用……特别亮的。”
“比如?”
祖母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烛火快要熄灭。
“比如,”她轻轻说,“‘死前的大喊’。”
我怔住。
她起身,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更小的陶瓶。
打开,倒出一点暗红色的粉末在掌心。
“这是‘回音血’。去年村尾吊死的篾匠,他最后一口气喊出来的东西,我收了一点。”她将粉末撒在罐口周围,“死前的声气最烈,最亮。它应该会喜欢。”
粉末落下。
罐子剧烈震动起来。
里面传出贪婪的、吞咽般的声音。
那变调的童谣又响了,但这次,夹杂着篾匠临死时的嚎叫:
“不是我——!!!”
两种声音扭打在一起。
罐身浮现无数张痛苦的人脸轮廓,凸起,又平复。
渐渐地,篾匠的声音占了上风。
童谣声弱了下去。
祖母示意我靠近。
“现在,”她耳语,“趁它吃着,你对着罐子说三句话。说什么都行,但必须是真心话。说完,它尝过你声音的‘真味’,以后就不会再缠着你——它喜欢的是‘鲜活’,不是‘真心’。”
我跪在罐子前。
第一句:“我怕。”
第二句:“我不想变成罐子里的声音。”
第三句,我卡住了。
该说什么?
烛光里,我看见祖母苍老的脸。她眼中映着跳跃的火,也映着我。
我忽然想起,她从没说过,这罐子最初是谁开始养的。
她又是从谁手里接过的。
那些被她收走头发、最终声音被吃掉的亡魂里……
有没有她不想记住的人?
第三句脱口而出:
“祖母,你喂过它吗?”
祖母瞳孔骤缩。
罐子里的吞咽声,停了。
篾匠的嚎叫消失了。童谣声也消失了。
一片真空般的寂静。
然后,罐子里响起了祖母的声音。
年轻时的声音。清亮,柔软,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娇憨:
“阿娘……我把头发剪了……换钱给弟弟治病……”
接着,是一个老妇的啜泣(是曾祖母?):“……委屈你了……”
然后是祖母自己的声音,老了,冷了:“不委屈。反正……声音留着也没用。”
最后一句,尤其轻,尤其毒:
“反正……我也听腻了自己的声音。”
我浑身冰凉。
祖母脸上血色尽褪。
“那是……它瞎学的……”她声音发颤。
但罐子没停。
它开始播放一段对话。
祖母和另一个陌生老妪(上一任剃头娘?)的对话。
老妪:“……这罐子,得用血亲的声音‘养’。别人的,养不熟。”
祖母:“我女儿还小……”
老妪:“越小越好。干净。”
沉默。
然后祖母说:“……好。”
我耳朵后面的痣,突然灼烧般剧痛。
我想起我从小多病,总是夜啼。祖母整夜抱着我,哼那首童谣。
也整夜,用篦子梳我细软的胎发。
梳下的头发,去了哪里?
罐子里的声音,变成了我的啼哭。
婴儿的,嘹亮的,充满生命力的啼哭。
一声接一声。
在哭声间隙,是祖母年轻的声音,温柔低语:
“哭吧……哭亮一点……”
“再亮一点……”
“让罐子……好好吃……”
我看向祖母。
她跌坐在地,闭着眼,泪流满面。
原来,“声窍”不是偶然。
是养出来的。
罐子开始膨胀。
黑釉表面龟裂,露出里面乳白色的、搏动的内壁。
它吃够了。
吃够了谎言,吃够了秘密,吃够了代代相传的、用血亲声音喂养的“传统”。
现在,它要出来了。
祖母猛地睁开眼。
她扑向罐子,不是要封住它。
而是抱着它,将耳朵紧紧贴在裂缝上。
脸上露出迷醉的、近乎幸福的表情。
“对了……”她喃喃,“就是这个……我娘的声音……我外婆的声音……我都还给你们……”
罐子将她一点点吞进去。
从手,到胳膊,到肩膀。
她没有挣扎。
最后一刻,她看向我。
嘴巴开合,无声地说:
“快跑。”
然后,整个人被吸进罐中。
罐子恢复原状。
只是更鼓,更亮。
黑釉里,隐隐透出一个人形轮廓。
抱着膝盖,蜷缩着。
死寂。
只有我耳后的痣,烫得像要烧穿骨头。
我踉跄爬起,冲出屋子。
天边泛起鱼肚白。
村子里,鸡鸣响起。
一声,两声,三声。
在第四声鸡鸣响起时,我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。
我回头。
看见我的声音,正从门缝里流淌出来。
乳白色的,粘稠的,像雾又像浆。
它流过地面,漫过石阶,朝着村子每一户人家蜿蜒而去。
它一边流,一边哼着那首变调的童谣。
月娘娘……爬树梢……
爹磨刀……娘捡柴……
囡囡莫要往外瞧……
村中,陆续响起开门声。
好奇的询问声。
然后,是惊恐的惨叫。
一个接一个。
又渐渐微弱下去。
我捂住耳朵。
但声音从指缝钻进,从耳后的痣钻进,直接在我脑子里轰鸣。
我知道它在做什么。
它在收集。
收集一整个村子新鲜的、惊恐的、临终的声气。
为了养出一个更大、更亮的“壳”。
而我站在村口。
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我的声音,正在那乳白色的河流里,欢快地哼着歌。
它比我原来好听多了。
清亮,甜美,永不知疲倦。
远远地,我看见河流分出一支细流。
朝我而来。
它来到我脚边,仰起头——如果那算头的话。
用我的声音,轻轻说:
“来。”
“我们一起唱。”
“唱到月亮掉下来。”
“唱到所有人的声音……都变成我们的。”
我蹲下身。
把手伸进那乳白色的、我自己的声音里。
它温柔地缠绕我的手指。
温暖,滑腻。
像母亲的子宫。
更远处,第一缕阳光照进村子。
照在每一扇安静的门扉上。
村口老槐树的树梢上,挂着一样东西。
在风里轻轻旋转。
那是一把剃刀。
刀柄温润。
刀身上,映着无数张正在歌唱的、没有脸的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