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康回到老宅时,天已擦黑。他是来料理三叔后事的。
村子偏僻,年轻人早就走光了,剩下的多是些恋旧的老人。
三叔无儿无女,丧事办得冷清,只有几位远亲来露了个面,便匆匆离去。
最后,只剩隔壁的李伯陪着他,坐在昏暗的堂屋里。
“按老规矩,头七夜里,得‘喊魂’。”李伯啜着浓茶,眼皮也不抬地说。
“喊魂?”
“就是亲人沿着死者生前常走的路,一路喊他的名字,把他的魂儿引回来,再看最后一眼,安安心心上路。”李伯放下茶杯,眼神幽幽地望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,“你三叔最疼你,这活计,得你来。”
赵康心里有些发毛,但想到三叔往日的好,又觉得自己该尽这份心。他点点头:“该怎么喊?”
“简单。子时,从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开始,沿着往你家来的这条路走,手里提着这盏白纸灯笼。”李伯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盏惨白的灯笼,蜡烛已经插好,“边走边喊‘三叔,回来呦——’,声音不能断,灯笼不能灭。走到你家门口,把灯笼挂在门楣上,就算成了。”他顿了顿,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,“记住,听见任何动静,别回头,别答应,更别停下喊。一路走到家,关上门,就没事了。”
子夜,万籁俱寂。赵康提着点燃的白纸灯笼,站在老槐树下。灯笼光晕昏黄,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,四周的黑暗像潮湿的墙壁,挤压过来。他清了清嗓子,干涩地喊出第一声:“三叔,回来呦——”
声音飘出去,立刻被黑暗吞没,连点回声都没有。他硬着头皮,沿着记忆中的土路往前走。路两旁是荒废的田地和人去屋空的破房子,在晃动的灯笼光里,投下扭曲摇晃的影,像无数蹲伏的鬼魅。
“三叔,回来呦——”他一声接一声地喊着,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、凄惶。走着走着,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。不是脚步声,而是一种……被凝视的感觉,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他牢记李伯的话,绝不回头。
又走了一段,他隐约听见,除了自己的喊声,黑暗深处,似乎有另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,也在念叨着什么。那声音飘飘忽忽,断断续续,像风吹过破窗棂,又像虫子在泥土里蠕动。他屏息细听,冷汗瞬间就下来了——那声音模仿着他,也在喊:“回来呦……回来呦……”只是调子拖得更长,更平,没有丝毫人气儿!
赵康心脏狂跳,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!他加快了脚步,喊声也带上了颤音:“三叔!回来呦!”背后的模仿声也跟紧了,距离仿佛在拉近!那不再是模糊的呜咽,变得越来越清晰,甚至……带上了他三叔生前说话时,那特有的、缓慢的腔调!
“康……子……回……来……呦……”
赵康魂飞魄散!他不敢再细听,几乎是拖着发软的双腿往前冲,手里的灯笼剧烈摇晃,烛火忽明忽暗,几次险些熄灭。他咬紧牙关,死死盯着前方隐约出现的自家老宅轮廓,那是唯一的目标。
模仿的声音如影随形,几乎贴着他的后背!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、带着土腥味的气息,吹拂在他的耳后!
终于,他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自家大门前,用尽最后力气将灯笼往门楣上一挂,反身猛地撞开大门,冲了进去,又用背死死顶住门板,哆嗦着插上门栓!
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他滑坐在地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,冷汗浸透了内衣。门外,那诡异的模仿声……消失了。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,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。
结束了……吗?
他瘫坐了好久,才慢慢找回力气。想起李伯的交代,他挣扎着爬起来,打算去厨房找口水喝。经过黑洞洞的堂屋时,他下意识往里瞥了一眼。
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,三叔的遗像前面,那盏指引他回家的白纸灯笼,正静静地立在那里。烛火安稳地燃烧着,发出昏黄的光,照亮了照片上三叔平静的脸。
赵康的血液一下冲上了头顶,又瞬间冻结!
这灯笼……他明明挂在了门外!怎么会在这里?!
就在这时,他身后,那扇他刚刚栓死的大门,传来了清晰、缓慢的敲门声。
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
不紧不慢,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。
赵康僵在原地,浑身冰冷,连手指都无法动弹。他瞪着桌上那盏诡异的灯笼,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——如果“喊魂”引回来的,根本就不是想安心上路的魂呢?如果这习俗的目的,从来就不是“引回”,而是……“留下”?
敲门声停了。
一个他熟悉无比、此刻却令他骨髓结冰的声音,隔着薄薄的门板,响了起来。那声音带着笑意,慢悠悠的,正是三叔的语调:
“康子……开门啊。三叔……‘回来’了。”
“你看,灯笼……我都给你带进来了。”
赵康猛地扭头,看向桌上!那灯笼里的烛火,不知何时变了颜色,是一种阴惨惨的、泛着绿的幽光!火光跳动,将三叔遗像的笑容映得无比诡异,仿佛活了过来!
门外的声音继续传来,却陡然贴近,仿佛说话的人就紧紧贴在门缝上,对着里面细语:
“哦,对了……有件事,李伯肯定忘了告诉你。”
“这‘喊魂’的路啊,不能只走一次。”
“得连着喊七七四十九夜……直到新的‘喊魂人’回来,把灯笼交出去……”
“上一个这么喊我回来的,就是你李伯。”
“现在……轮到你了。”
“不开门也行……”那声音吃吃地低笑起来,充满了恶毒的快意,“等你累了,睡着了……我总能进来的。毕竟,是你一声一声,把我‘请’到你家门口的呀……”
赵康瘫倒在地,目光绝望地望向紧闭的大门。窗外,浓墨般的夜色里,似乎又响起了那飘忽、模仿的喊声,从很远的地方,朝着这边,一声,又一声,悠悠地传来……
“回来呦……”
“回来呦……”
而桌上的绿焰灯笼,静默地燃烧着,仿佛在等待下一个子夜的来临,等待它的新主人,提起它,走入那无边的黑暗,去开始一场永无止境的、恐怖的循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