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区西门边上,那间自助洗衣房总是彻夜亮着灯。
白得发青的日光灯管,二十四小时嗡嗡低鸣,映得玻璃门上一片惨白。三排银色滚筒洗衣机,像沉默的棺椁,列队等待。
他总是在半夜一点,拎着鼓囊囊的洗衣袋走进去。
因为这时候人少,安静。
今晚也不例外。
推开玻璃门,一股湿热混合着廉价洗衣粉的甜腥气扑面而来。最里侧的机器空着,他习惯性走向它。
投币,倒入衣物和粉末,选择程序。
滚筒开始缓缓转动,发出单调的、催眠般的汩汩水声。
他坐到靠墙的塑料椅上,掏出手机,荧光映亮他疲惫的脸。
余光里,似乎有个影子在对面那排机器后晃了一下。
他抬头。
什么也没有。只有机器指示灯规律地闪烁,红、绿、黄,像沉默的眼睛。
大概是困了。他揉揉眉心。
水声变大了。
不是他这台机器发出的。是隔壁那台,空着的、本该静止的隔壁机器,此刻正传来清晰的注水声,还有滚筒缓慢转动的闷响。
他警惕地望过去。
那台机器的玻璃圆门内,一片漆黑。没有衣物,没有水光。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,在缓缓旋转。
指示灯是熄灭的。
他站起来,走近两步,弯腰细看。
突然,一张惨白的脸贴到了圆门内侧!
瞳孔是两个黑洞,嘴巴无声地张开,贴在玻璃上,压得变形!
“啊!”他惊得猛退,脊背撞上身后滚烫的烘干机。
再定睛看去——圆门内空空荡荡,只有机器外壳反射着他自己惊惶的脸。
幻觉?熬夜太多的幻觉?
他不敢再坐,靠在门边,紧紧盯着自己那台机器。衣物在里面翻卷,泡沫升腾。
隔壁那台机器的运转声,不知何时停了。
寂静中,他听到一种细微的、粘腻的声音。
嘀嗒。
嘀嗒。
像水珠,滴落在瓷砖地上。
声音来自那台空机器下方。他低头,看见一滩深色液体正从机器底盘下慢慢洇出,不是水渍的灰,而是浓稠的、发暗的红。液体蜿蜒,向他脚边流来。
他倒吸一口凉气,跳开。
液体流到灯光下,颜色却突然变成了清澈的、略带泡沫的水渍。
又是眼花?
心跳如鼓,他只想快点洗完离开。
他的机器进入脱水程序,开始疯狂地震动、旋转,发出巨大的轰鸣。
整排机器都随之微微颤抖。
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噪音里,他隐约听到了别的声音。
是歌声。
极细极尖的女声,断断续续,夹杂在滚筒的轰响和水流声中,唱着他听不懂的调子,凄婉又空洞。
声音……好像是从所有正在运转的机器里同时渗出来的!
不,不可能!
他冲到自己那台机器前,想强行暂停。手指按在按键上,却冰得刺骨!那不是塑料的触感,更像是……冰冻的皮肤!
他猛地缩回手。
机器正面的银色金属面板,隐约映出他身后的景象——
每台运转着的机器的玻璃门内,都有一张模糊的、被水流搅动的脸!有的睁着眼,有的张着嘴,随着衣物一起翻滚、冲撞!
他霍然转身!
所有机器都好好的。衣物在泡沫中沉浮,一切正常。
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衬衫。
终于,他的机器发出一声尖锐的“嘀”,停止了。
他几乎是扑过去,猛地拉开圆门,顾不上热气,胡乱把湿漉漉的衣物往外掏,塞进袋子。
手指碰到衣物,又湿又冷,出奇的沉。
他抓起最后一件衬衫,一抖开——
衬衫的前襟,一片刺目的暗红色污渍,正在白色布料上迅速洇开、变大,形成一个人形轮廓!像是……有谁穿着它被紧紧拥抱过,留下的痕迹!
而那污渍,正散发着淡淡的、铁锈般的腥气!
这不是他的衣服!他根本没见过这件衬衫!
他吓得把衬衫甩在地上。
布料瘫在湿漉漉的地面,那红色人形轮廓却更加清晰,甚至微微凸起,仿佛下面真的压着一个看不见的人!
跑!
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。拎起袋子,不顾一切冲向玻璃门。
门,拉不开了。
刚才还一推就开的玻璃门,此刻像焊死了一样。他用尽全身力气,门纹丝不动。
回头,洗衣房里的灯,一盏接一盏,开始由白转绿。
惨淡的绿光笼罩一切。机器嗡嗡声不知何时已全部停止,死一样的寂静。
然后,所有洗衣机的圆门,在同一刻,“咔”一声,齐齐弹开了。
每一个黑洞洞的圆口里,都缓缓伸出了一条手臂。
苍白,浮肿,滴着水,指尖垂向地面。
它们慢慢地、僵硬地舞动着,像是在适应空气,又像是在朝他招手。
地上那件衬衫的红色污渍里,也缓缓凸起一只手的形状,五指抠抓着地面,向他脚踝方向移动!
他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,滑坐下去,喉咙被恐惧扼住,发不出尖叫。
最里侧那台他常用的机器,圆门里伸出的手臂最长,也最清晰。它慢慢地、坚定地朝他伸来,越来越近……
指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。
他绝望地闭上眼。
“小伙子?你坐地上干嘛?”
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。
灯光明亮刺眼,恢复了正常的白色。嗡嗡的机器运转声充斥耳膜。
他睁开眼。
自己跌坐在玻璃门边,袋子散在一旁,衣物撒了一地。一个拿着扫帚的清洁工老太太,正奇怪地看着他。
那些手臂不见了。机器圆门都关着,安静运转。地上的衬衫,是他自己的普通蓝格子衫,干干净净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他语无伦次。
“是不是太累了?”老太太摇摇头,“早些回去睡吧,年轻人总熬夜不好。”
他连滚带爬地收拾东西,这次轻轻一拉,门就开了。午夜清冷的空气涌进来,他大口呼吸,如同溺水得救。
冲回家,反锁房门,他打开所有的灯。
把洗衣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客厅地上。
一件,两件……都是他自己的衣服,毫无异常。
没有白衬衫,没有红色污渍。
果然是幻觉。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。
他瘫在沙发上,浑身虚脱。
想去洗把脸,经过玄关的镜子时,他下意识瞥了一眼。
镜中的自己,脖子上,有一圈淡淡的、湿漉漉的指痕。像被冰冷湿滑的手用力掐过。
他颤抖着摸上去。
皮肤冰冷,触感真实。
那不是幻觉。
他猛地看向墙角那个鼓囊囊的洗衣袋。
袋子底部,正慢慢渗出一小滩水。
清澈,带着一点点洗衣粉的泡沫,在灯光下,悄无声息地蔓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