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时,
午夜的风铃发出细碎而清冷的声响,
仿佛在提醒他这间纹身店早已打烊。
可她还是走了进来,
带着一身潮湿的夜气,
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。
店里的灯光昏黄,
勾勒出她纤细而苍白的轮廓,
她的眼神扫过墙上那些狰狞或妖娆的图案,
嘴角却浮起一丝近乎蔑视的笑。
他是这里唯一的纹身师,
也是店主,
此刻正擦拭着那些闪着寒光的针具。
“我要纹身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,
却像冰锥一样刺破寂静。
他抬起头,
目光相遇的刹那,
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。
她的眼睛太黑了,
黑得像没有星月的深渊,
却又在深处燃着两簇幽暗的火。
他没有问预约,
也没有问图样,
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,
指向里间那张铺着黑色皮革的躺椅。
她走过去,
脱下外套,
露出光滑而单薄的肩背。
皮肤白得近乎透明,
底下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,
像一幅脆弱的地图。
“纹在哪里?”
他戴上手套,
声音平稳。
“整片背。”
她侧过脸,
睫毛在颊上投下阴影,
“图案我自己带来了。”
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,
递给他。
纸是某种厚重的羊皮纸,
触手冰凉。
他缓缓展开,
呼吸一窒。
那不是什么寻常的图腾或符号,
而是一片纠缠蔓延的荆棘,
荆棘间开着细小的花,
花瓣却形似人眼,
每一只眼睛的瞳孔里,
都有一点极深的红。
“这图……”
他顿了顿,
“很特别。”
“你能纹吗?”
她问,
语气里没有疑问,
只有陈述。
“能。”
他听见自己这样说。
消毒,
转印,
调色。
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,
她没有任何瑟缩,
反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,
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。
机器低鸣,
色彩一点点渗入。
他全神贯注,
手腕稳定地移动。
那些荆棘仿佛自有生命,
顺着她的脊骨生长,
花朵在她肩胛骨上绽放。
诡异的是,
每当针尖掠过,
那些纸上的“眼睛”似乎微微转动,
凝视着他的动作。
时间流逝,
窗外夜色浓稠如墨。
店里只有针机的嗡嗡声,
和她平稳到可怕的呼吸。
终于,
在凌晨三点十七分,
他放下了机器。
最后一笔完成。
她坐起身,
走到落地镜前,
缓缓转身。
镜中的背影,
那片荆棘与眼之花栩栩如生,
甚至比她带来的图纸更加鲜活。
色彩饱和得惊人,
红是血一般的红,
黑是夜一般的黑。
那些眼睛,
在昏黄光线下,
竟似有了焦距。
她看了很久,
然后,
第一次露出了笑容。
那笑容很美,
却让屋内的温度骤降。
“很好。”
她说,
“它终于完整了。”
她穿上衣服,
付了一叠厚厚的现金,
没有再多说一个字,
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。
风铃再次响起,
余音袅袅。
他收拾工具,
发现那张羊皮纸还留在工作台上。
他伸手去拿,
纸却在他指尖化为细灰,
簌簌落下。
第二天,
店里的学徒小赵来上班,
好奇地问起昨晚的客人。
他描述了一番,
小赵却皱起眉:
“师傅,
你是不是熬夜熬糊涂了?
昨晚我路过店里,
从玻璃外看见你一个人对着空椅子比划了半天,
哪有什么客人?”
他愣住,
背脊窜上一股寒意。
但他没有争辩。
午后,
他借口外出,
去了本市的档案馆。
凭着记忆,
他翻找旧报纸。
在三年前的社会版角落,
他看到一则小小的讣告。
照片上的女子,
正是她。
姓名栏写着:楚薇。
死因:意外坠楼。
报道提及,
她生前是一名插画师,
痴迷绘制怪诞图案。
死后,
她的遗作不翼而飞。
合上档案,
他感到一阵眩晕。
昨晚的触感,
机器的重量,
色彩的质感,
都那么真实。
难道真是幻觉?
夜晚,
他独自留在店里。
鬼使神差地,
他调出了昨晚工作区域的监控。
屏幕亮起,
时间回溯到午夜。
他看见自己开门,
迎进一个模糊的身影。
是的,
有“人”进来。
但当他放大画面时,
冷汗瞬间浸透衬衫。
监控里,
那个“女人”没有五官。
面部是一片平滑的空白。
而她递过来的“羊皮纸”,
在监控中只是一张空白的a4纸。
更恐怖的是,
纹身过程清晰记录:
他的针尖始终落在她裸露的背上,
可那背上,
什么也没有!
没有转印的痕迹,
没有渗入的颜料,
只有他专注地在“空白”的皮肤上游走,
仿佛在完成一件无形的作品。
他猛地关掉屏幕,
大口喘息。
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。
就在这时,
店门被轻轻敲响。
他颤抖着望去,
玻璃门外,
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。
警察进来,
出示证件,
神情严肃:
“请问您认识楚薇吗?”
他点头,
又摇头,
喉咙干涩。
“我们接到报案,
最近有三起离奇死亡事件。”
警察摊开几张照片,
“死者都是年轻女性,
尸体背部发现新鲜纹身,
图案完全相同——纠缠的荆棘和人眼状的花。”
警察盯着他,
“图案非常精细,
法医说是在死前极短时间内完成的。
但诡异的是,
所有死者生前都没有纹身记录,
也没有去过任何纹身店。
我们调查发现,
您店里昨晚的监控,
拍到了一位与楚薇相貌高度相似的访客。”
他如坠冰窟,
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警察离开后,
他瘫坐在椅子上。
监控里的空白脸庞,
警察手中的尸体照片,
还有昨夜那冰凉真实的触感……
一切都在撕扯他的理智。
深夜,
他无法入睡。
恍惚间,
他走到工作台前,
下意识地拿起纹身机。
打开电源,
针尖在空中有规律地震动。
他脱下自己的上衣,
对着镜子,
将针尖缓缓贴上自己的左肩。
刺痛传来。
他看向镜中。
下一秒,
他发出了非人的尖叫!
镜子里,
他的左肩上,
正清晰地浮现出第一根黑色荆棘!
没有转印纸,
没有颜料,
针尖所过之处,
皮肤自动裂开细痕,
渗出浓黑如夜的色彩,
自行组织成那熟悉的图案!
而更远处,
未被触碰的背部皮肤上,
更多荆棘的轮廓正在隐隐浮现,
仿佛早已潜伏在皮下,
此刻才被“唤醒”!
他疯狂地擦拭,
抓挠,
直到血肉模糊。
但那些线条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,
擦去一层,
又浮现一层,
且愈发清晰。
他跌跌撞撞地冲进里间,
翻出强效清洁剂和酒精,
不顾一切地浇在背上。
火辣辣的剧痛中,
他喘息着看向镜子。
背上的图案暂时模糊了。
但他看到了别的。
镜中,
他的身后,
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。
是楚薇。
不,
不是楚薇。
那“东西”有着楚薇的轮廓,
但脸上依旧没有五官。
它的手,
正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。
手指苍白细长,
指甲漆黑。
“你看到了……”
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,
冰冷而粘腻,
“你看到了‘它们’。”
“你以为你在为我纹身?”
“不……”
“是‘它们’选中了你。”
“你是载体,
是画布,
也是最后一笔。”
“每一只眼睛睁开,
都需要一个看见‘真实’的人。”
“你很幸运,
或者说,
很不幸。”
“现在,
轮到你了。”
他想要尖叫,
却发不出声音。
背上的皮肤传来剧烈的蠕动感,
仿佛有无数根须在皮下钻行。
他低头,
看见自己的手臂上,
也开始绽开那些眼状的花。
花瓣缓缓张开,
瞳孔里那点极深的红,
正幽幽地转向他,
与他对视。
砰!
砰!
砰!
敲门声再次响起。
急促而猛烈。
是警察去而复返?
还是别的什么?
他用尽最后力气,
扑到门边,
从猫眼向外望去。
门外,
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影。
有男有女,
有老有少。
所有人的脸,
都是空白的。
所有人的背上,
都蜿蜒着那片。
荆棘在蠕动,
眼睛在转动。
他们静静地站着,
“望”向他。
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响起,
带着无尽的饥渴与欢愉:
“欢迎加入……”
“盛宴开始了。”
他背上的图案彻底活了。
荆棘刺破皮肤,
向外生长。
眼睛一朵接一朵睁开,
瞳孔中的红光映亮了整个房间。
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被抽离,
视野被无数重叠的“注视”填满。
最后一眼,
他看向工作台旁的镜子。
镜中,
他站在那里。
脸上,
五官正在一点点消失。
变得平滑,
空白。
而他的背上,
一片绚烂、邪异、生机勃勃的荆棘与花海,
正在疯狂蔓延,
爬出皮肤,
爬向墙壁,
爬满整个房间。
每一只眼睛,
都亮着满足的红光。
门外的敲击声,
停了。
一片死寂。
然后,
锁舌轻轻弹开的声音,
清脆地响起。
风铃,
再也没有响起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