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晚音推开香料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,黄昏最后的光正从门缝里挤进来。
店里昏暗得像是另一个朝代,空气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,它们在唯一的光柱里缓缓沉浮,像是某种古老的舞蹈。
柜台后没有人,只有层层叠叠的檀木抽屉,每个抽屉上都贴着褪色的标签:龙涎、苏合、麝香、冰片……
她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“有人在吗?”
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撞出轻微的回响。
脚步声从后堂传来,不紧不慢。
掀开布帘走出来的是个女人,看着约莫四十上下,穿一件月白色的斜襟衫子,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。
“姑娘要寻什么香?”女人开口,声音软糯得像浸了蜜。
“我……”赵晚音攥紧了手里的布包,“我想寻一种能让男人回心转意的香。”
说完这句话,她的脸微微发烫。
女人笑了,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,像水面的涟漪。
“痴心女子自古多。”她转身拉开一个抽屉,取出个巴掌大的珐琅盒子,“试试这个,‘长相思’。”
盒盖揭开,一股甜腻得令人头晕的香气弥漫开来。
赵晚音却摇了摇头。
“不够。”
她打开自己带来的布包,里面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士衬衫,领口处沾着几根栗色的长发——不是她的发色。
“我要的是……让他再也离不开我的香。”
女人的目光落在那些长发上,停顿了片刻。
然后她缓缓合上珐琅盒,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女子。
“那种香,”她慢条斯理地说,“怕是不便宜。”
“多少钱都可以。”赵晚音的声音很轻,却很坚决。
女人又笑了,这次笑容里多了些别的东西。
“跟我来。”
后堂比前厅更暗,只有一盏油灯在墙角摇曳。
女人从最角落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陶罐,罐口用红泥封着,泥上印着个古怪的符号,像只盘曲的虫。
“此香无名。”女人用指甲一点点剔开红泥,“因它本就不是给人用的。”
陶罐打开的瞬间,赵晚音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气。
那香味难以形容,像是初春雨后泥土的气息,又像是深夜昙花绽开的刹那,再细嗅,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。
“三滴,滴在他贴身衣物上。”女人将陶罐推过来,“七日之内,他眼里便容不下旁人。”
“若七日后呢?”
女人没有回答,只是盯着她看,油灯的光在她瞳孔里跳成两簇鬼火。
赵晚音付了钱——一个厚得不像话的信封。
走出香料铺时,天已经完全黑了。
第一夜,她把香滴在丈夫的睡衣上。
他毫无察觉,照例在书房待到深夜,出来时身上已浸满了那奇异的气息。
第二夜,他开始早早回房。
第三夜,他推掉了所有应酬。
第四夜,他看着她吃早餐的样子出神,勺子举在半空,久久没有落下。
“我脸上有东西?”赵晚音问。
丈夫摇头,眼神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:“晚音,我最近总梦见我们刚结婚的时候。”
第七夜,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不再接那个栗发女人的电话,不再晚归,每天下班就回家,坐在她身边,什么也不做,只是看着她。
他的眼神炽热得令人心慌,像要把她刻进骨头里。
赵晚音起初是欢喜的。
可渐渐地,那欢喜变成了不安。
丈夫开始拒绝出门,公司打来的电话也一律不接。
“我只要看着你就够了。”他说,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,一遍又一遍。
他的皮肤变得异常冰冷。
第十夜,赵晚音被一阵细碎的声响惊醒。
身边是空的。
她摸黑走到客厅,看见丈夫站在窗前,背对着她,一动不动。
“老公?”
他没有回头。
月光惨白地照进来,她忽然发现,丈夫的影子——正在缓慢地蠕动!
那影子像是有了生命,从地板上剥离,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,一点一点,渗进他的身体。
而丈夫对此浑然不觉。
赵晚音捂住嘴,逃回卧室,反锁了门。
第二天清晨,丈夫依然温柔,为她做了早餐,煎蛋的形状是她最爱的爱心。
可当他把盘子端过来时,赵晚音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下,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游走。
像一条细小的虫。
她想起了香料铺女人那句话:“此香本就不是给人用的。”
那它是给什么用的?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她的心脏。
她借口买菜,逃出了家门,直奔那间香料铺。
铺子还在,门却紧闭着,任她怎么敲也没有回应。
隔壁杂货店的老板探出头来:“找香娘子?她三天前就搬走啦。”
“搬去哪儿了?”
“谁知道呢。”老板嘟囔着,“倒是奇怪,她搬走前晚,有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也来找过她,慌慌张张的……”
赵晚音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
她想起陶罐上那个盘曲的符号。
想起那丝若有若无的腥甜。
想起丈夫皮肤下游走的东西。
回到家时,丈夫正坐在沙发上等她。
“你去哪儿了?”他笑着问,眼睛弯成月牙,可那笑意没有抵达眼底。
他的瞳孔深处,似乎有什么在翻滚。
“我……我去买了点东西。”赵晚音勉强稳住声音。
“是吗。”丈夫站起身,朝她走来,“可你手里什么也没有啊。”
他的脚步很轻,轻得几乎没有声音。
赵晚音往后退,脊背抵上了冰冷的墙壁。
丈夫伸出手,手指擦过她的耳垂,那触感湿冷黏腻,不像人的手。
“晚音,”他凑近她耳边,呼出的气息带着那股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香气,“我们永远在一起,好不好?”
他的声音里,似乎混进了另一个声音。
细碎,嘶哑,像无数虫子在摩擦甲壳。
赵晚音尖叫起来,推开他,冲进卧室,再次锁上门。
她在梳妆台前剧烈地喘息,镜子里映出她惨白如纸的脸。
然后她看见了——
自己的影子里,有什么东西正从边缘缓缓升起。
细长的,蜿蜒的,像一缕黑色的烟。
那烟在她影子的脖颈处缠绕,收紧,越来越清晰。
最后凝固成一个符号。
和陶罐上一模一样的符号。
门外传来丈夫轻柔的叩门声。
“晚音,开门呀。”
“我们该永远在一起了。”
“就像香娘子答应我的那样——”
赵晚音猛地转身,瞪着那扇门。
香娘子答应“他”的?
“他”是谁?
镜子里的影子已经完全变了形状。
它不再是她。
它张开嘴,露出一个扭曲的笑,然后用口型对她说:
“你以为……是你买到了香吗?”
“是我们……选中了你啊。”
叩门声停了。
锁孔传来金属转动的声音。
门把手缓缓下压。
赵晚音低头,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。
她忽然想起付钱时那个厚信封的触感。
想起女人接过信封时,指尖在她掌心若有若无的一划。
想起那之后,她总是莫名疲倦,总是梦见黑暗中有无数眼睛在看着自己。
门开了。
丈夫站在门口,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
他的身体开始融化,像蜡烛一样滴落,露出里面一团不断蠕动、缠绕的黑色影子。
那影子伸出千百只细长的触须,朝她蔓延过来。
镜子里的影子也同时动了起来。
它脱离镜面,像一张黑色的皮,温柔地裹向她。
在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,赵晚音听见两个重叠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:
“新的容器……”
“真合适……”
窗外,月光依旧惨白。
街角那间空置的香料铺里,所有抽屉无声地滑开。
每一个抽屉深处,都蜷着一团沉睡的、黑色的影。
它们正在等待。
等待下一个推开这扇门的、心怀贪念的人。
而更深的黑暗里,香娘子抚摸着新得的信封,指尖掠过一张又一张属于不同年轻女子的照片。
她轻轻哼起古老的调子。
歌词含糊不清。
只隐约听得一句:
“……骨为香引,魂作灯油……”
“……生生世世,永为奴偶……”
远处传来夜鸦的啼鸣。
新的夜晚,又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