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总觉得办公室的钟走得太快。
每次抬头,分针都像被人偷偷拨过,
一截一截地往前跳。
同事们的动作也快得离奇,
刚还看见小李在泡咖啡,
一低头,他已经端着杯子站在打印机旁,
中间那段走路的过程,仿佛被剪掉了。
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熬夜恍惚。
直到周一晨会,经理布置本季指标,
他认真记笔记,笔尖刚落下“市场调研”四个字,
经理已经说到“周五下班前交报告”。
整整二十分钟的讲解,他只听见开头和结尾。
四周响起收拾笔记本的声音,
同事们纷纷起身,表情如常。
“等等……具体要调研哪些区域?”
他慌忙举手。
全会议室的人齐刷刷回头看他,
动作整齐得像一群牵线木偶。
经理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没有焦距:
“刚才不是说过了吗?”
所有人同时点头,脖子弯曲的角度一模一样。
他背脊发凉。
那天下午,他决心要抓住证据。
他死死盯住对面工位的小张,
眼睛都不敢眨。
小张正在敲键盘,手指起落,
一下,两下,三下——
第四下落下的瞬间,
整只手突然模糊了一帧!
不是眼花,
那只手确实在某个百分之一秒内,
消失了,又出现,
指头已经敲在下一个键上。
他尖叫着从椅子上弹起来。
办公室所有人都停下动作,
缓缓转头望向他。
没有惊讶,没有询问,
几十张脸平静得像蜡像馆的陈列品。
“你怎么了?”小张开口,
嘴型变化的速度却比声音快半拍,
像配音不同步的老电影。
“你们……没觉得不对劲吗?”他声音发颤。
同事们互相对视,然后笑了。
嘴角上扬的弧度分毫不差。
“你太累了,”经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,
手搭上他肩膀,
那手心冷得像冷藏柜里的肉,
“早点回去吧。”
他逃也似的离开公司。
电梯从八楼降到一楼,只用了三秒。
轿厢里的显示屏疯狂跳动数字,
快得根本看不清。
走出大厦,街上景象让他双腿发软——
行人走路一顿一顿的,
像卡顿的视频画面!
汽车在马路上闪烁,
前一秒还在百米开外,
下一秒就贴着脸掠过,
带起的风刮得脸生疼。
整个世界,都在以某种破碎的节奏运行,
只有他,被困在连贯而缓慢的时间里。
他跌跌撞撞回家,反锁房门。
电视里正在播晚间新闻,
女主播的语速快得像加速播放的录音:
“今日股市大涨民生改善科技突破……”
每个字都黏成一团噪音。
他关掉电视,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。
不,不是安静,
是他耳朵里开始出现尖锐的鸣响,
越拔越高,几乎要刺穿耳膜。
第二天,他戴着口罩墨镜去上班。
公司里一切照旧,
快进般的忙碌,卡顿般的交流。
他偷偷在办公桌下打开手机录像,
对准斜对面的同事老王。
屏幕里,老王的身影不时闪烁,
有时甚至整个人消失零点几秒,
再出现时,手里的文件已经翻了一页。
这不是他的错觉!
是真实发生的!
午餐时,他溜进监控室。
保安不在,他调出昨天自己尖叫时的走廊监控。
画面里,他惊恐地指着小张,
而小张……在录像里完全正常!
流畅地打字,流畅地转头,
流畅地说话。
反倒是他,
在监控视频里像个可笑的慢动作演员,
张着嘴,一帧一帧地举起手,
活像一格一格播放的动画片。
冷汗浸透衬衫。
不是世界变快了,
是他变慢了。
他想起三个月前那次体检。
公司统一安排的去了一家新开的诊所,
抽血时,护士给他打了一针“营养剂”。
说是增强免疫力。
从那天起,他就开始觉得疲倦。
难道……
他冲进人事部,要求查看体检报告。
档案员是个总爱梳马尾的姑娘,
平时说话细声细气。
今天她却没抬头,手指在键盘上飞舞,
快得拉出残影。
“报告还没出来。”她说,
声音像是被压缩过,尖细急促。
“那家诊所叫什么?地址给我!”
档案员终于抬头,
她的眼球在眼眶里快速颤动,
快得看不清瞳孔:
“没有诊所。公司今年没组织体检。”
他倒退两步。
所有路过人事部门口的同事都放慢了脚步,
不,是他们恢复正常速度,
而他的相对速度更慢了。
他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细微的表情,
那是一种混合着怜悯和漠然的注视,
像看一只在玻璃缸里徒劳打转的鱼。
“你们对我做了什么?!”他吼出来。
这句话用了足足十秒才说完,
每个字都拖得长长的,变形走调。
经理从走廊尽头走来。
在几乎凝固的时间里,
经理的步伐优雅而从容,
一步一步,清晰无比。
其他人则像背景里加速流动的色块。
“我们帮你适应了新世界。”经理微笑,
嘴巴一张一合,速度正常,
“只是你的身体……有点排斥反应。”
“什么新世界?!”
“时间优化计划。”经理凑近,
他闻见经理嘴里有股金属锈味,
“全球顶尖企业都在推行。优化员工的时间感知效率,把思考速度提升百分之三百,这样每天八小时就能完成二十四小时的工作。很成功,不是吗?公司业绩增长了四倍。”
经理指了指周围那些快进般的同事:
“大家都很满意。工作效率高了,加班少了,有空享受生活了——虽然他们的‘生活’也得加速就是了。”
“那我为什么……”
“你的神经受体有罕见变异,优化剂对你产生了逆反效果。你的主观时间流速,越来越慢。”经理惋惜地摇头,“现在你的一秒,大约是我们的三分钟。很快,差距会更大。”
他如坠冰窟。
所以晨会不是跳过了内容,
是经理真的用二十分钟讲了话,
只是在他慢如蜗牛的时间感里,
那二十分钟被压缩成了几秒!
所以同事们不是动作快,
是他看得太慢!
“帮我恢复!”他抓住经理的胳膊。
触感很奇怪,像在摸一台高速震动的机器。
“没办法。”经理轻轻抽回手,
那动作在他眼里慢得诡异,
“药剂已经和你的神经永久结合。不过别担心,公司会负责。我们会送你到‘适应中心’,那里有很多……情况类似的同事。”
“适应中心”听起来像坟墓。
他转身就跑。
用尽全身力气冲向楼梯间。
在他自己的感知里,他在狂奔,
一步,两步,三步……
但在监控里,在旁人眼里,
他只是一个极其缓慢挪动的影子,
比公园里打太极拳的老人还要慢十倍。
楼梯下方传来脚步声。
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出现在转角,
他们走得不急不缓,
却每一步都跨过三四级台阶。
是“正常人”的速度。
他绝望地加快动作,
肌肉绷紧,心脏狂跳。
可这具身体在客观世界里,
依然慢得可笑。
白制服越来越近,
他能看清他们胸口别着的牌子:
“时空协调科”。
“别怕,只是带你去个舒服的地方。”其中一人说,
声音被拉长成低沉的轰鸣。
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,
要抓他的胳膊。
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——
世界突然彻底静止了。
不是比喻。
是真的一切都凝固了。
那两个白制服僵在原地,伸出的手悬在半空。
楼梯间窗户外的云不动了。
飞过的鸟定在灰色天空中。
所有声音消失,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。
不,还有声音。
一种低沉的、规律的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
像巨大无比的心跳,
从墙壁、地板、空气中传来。
然后,时间开始倒流。
白制服的手缩了回去,
两人倒退着下楼。
窗外那只鸟倒着飞回远空。
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后退,
退回走廊,退回人事部门口,
退回办公桌前。
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像录影带回放,
坐下,摘下墨镜和口罩,放回抽屉。
电脑屏幕上的字一行行消失。
早晨喝的咖啡从胃里涌回杯子。
倒流停止在上午九点零三分。
晨会刚开始的那一刻。
经理站在白板前,嘴唇张合。
四周同事认真聆听。
一切正常。
除了——所有人,每隔大约五秒,
都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。
眼珠朝左上角翻白,再恢复正常。
整齐划一。
像被无形电流定期穿透。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皮肤下有细微的东西在游走,
像一条条极小的虫。
不,不是虫。
是血管在某种节奏下突突跳动,
那节奏,和刚才听到的“巨人心跳”完全一致。
一个念头如闪电劈进脑海:
不是他的时间变慢了。
是所有人的时间被加速了。
而那个“加速”,是某种外力强加的,
它需要定期“校准”,
所以同事们会集体抽搐。
而他的变异身体,
在抗拒这种校准,
于是被甩出了“同步时间流”,
成了局外人。
更可怕的是——
刚才那场倒流,
不是时间真的倒流了。
是他的意识被“重置”回了某个节点!
像游戏读档!
公司,或者说那个“时间优化计划”背后的东西,
有能力篡改他的感知记忆!
他坐在工位上,浑身冰凉。
经理讲完了,大家鼓掌。
掌声像一阵急促的暴雨。
他跟着拍手,动作缓慢笨拙。
同事们投来那种熟悉的、略带疏离的目光。
不是排斥。
是看一个“未同步成功故障品”的眼神。
午休时,他假装小睡,偷听邻桌闲聊。
对话碎片般飘进耳朵:
“昨晚‘校准’时我又看见那东西了……”
“嘘!别提!说了会被标记!”
“可是它越来越大了……”
“只要我们同步得好,它就进不来。”
“但上次四组那个没同步好的,第二天就不见了……”
“那是调去别的部门了。”
“你真信?”
声音低下去,变成嗫嚅。
他闭着眼,血液都快冻结。
“那东西”是什么?
“同步”是为了防它进来?
这个时间加速,也许不是为了提高效率,
而是……为了躲藏?
让全公司的人以快进的方式生活,
在时间的缝隙里,
躲避某个“它”的察觉?
下午,他借口上厕所,溜到地下室。
那里有一扇从不开放的门,写着“配电间”。
门锁着,但通风百叶窗的缝隙里,
透出暗红色的光。
还有声音。
不是机器声。
是……咀嚼声?
黏腻的、湿润的、巨大的咀嚼声。
和心跳般的“咚咚”声混在一起。
他踮脚从百叶窗看进去。
没有配电箱。
房间中央,蹲伏着一团难以名状的阴影,
像一大堆纠缠的血管和肉块在蠕动。
阴影里伸出许多细长的、节肢动物般的肢腿,
每一根肢腿的末端,都刺进一个“人”的后颈。
那些人跪在地上,排成整齐的行列,
穿着公司的制服。
他们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,
而中央那团阴影则在搏动、膨胀。
其中一个被刺入的人突然抬起头,
脸正对着通风窗。
是小张!
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,
嘴却咧开,无声地笑。
他的嘴唇一张一合,用口型说:
“快……跑……”
不,不是“快跑”。
是“加……入……我……们……”
阴影中央裂开一道缝隙,
像一只巨大的眼睛,
缓缓转向通风窗的方向。
他连滚带爬逃回楼上。
瘫在工位里,止不住发抖。
现在他明白了。
所谓时间优化,所谓同步,
不过是定期把员工献祭给那个“东西”,
以换取公司某种意义上的“安全”或“利益”。
加速的时间流,可能是那个东西制造出来的领域,
也可能是为了掩盖它定期进食的动静。
而他的“故障”,
让他意外窥见了餐桌下的真相。
下班铃响了。
同事们快进般地收拾东西,涌向电梯。
没有人看他。
经理走过来,拍拍他的肩:
“明天见。”
手心依然冰冷。
但这次,他感觉到经理皮肤下有东西在蠕动,
和那阴影的节肢触感一模一样。
他最后一个离开。
空荡荡的办公室,只有钟表滴答。
不,不是滴答。
是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
从墙壁里传来。
越来越响。
他走到窗边,看向楼下。
同事们的车一辆辆驶离,
快得像一道道拉长的光带。
街对面的行人闪烁移动。
整个世界都在快进。
只有这座大楼,在暮色里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,
阴影的边缘,有无数细小的触须在轻轻摇曳,
像是呼吸。
他回头,看向办公室深处。
黑暗正在那里堆积,
从每一个工位底下蔓延出来。
那片黑暗里,有什么东西正缓缓站起,
轮廓依稀是人形,
却有着太多、太长的肢体。
它发出声音,
不是通过空气震动,
而是直接在他脑海里轰鸣:
“不同步的……异类……”
“需要……重新连接……”
他冲向电梯,疯狂按按钮。
电梯门缓缓打开,慢得令人发狂。
门缝里,漆黑一片。
不是轿厢的黑暗,
是那种有质感的、蠕动的、带有心跳声的黑暗。
无数只细小的、眼睛一样的光点,
在黑暗深处亮起。
楼梯间方向传来黏腻的拖行声。
前后无路。
他退到窗边,背后是冰冷的玻璃。
下方是八层楼高的虚空。
和那个东西相比,
也许坠落还算仁慈的选择。
他爬上窗台。
风刮在脸上。
最后的瞬间,他望向城市远方。
夕阳正在以快进的速度沉没,
晚霞如血,涂抹天空。
而整座城市,
每一栋楼,每一条街,
都在那种诡异的、卡顿般的快进中运行。
所有人都活在加速的时间里,
浑然不觉黑暗中的咀嚼声,
也不觉自己后颈上,
是否有一天会多出一根无形的刺管。
他闭上眼,纵身一跃。
下坠的过程,在他变慢的时间感里,无比漫长。
长到他能看见每一层楼的窗户内,
都有同样的黑暗在蠕动。
长到能听见风里夹杂着无数人的低语:
“同步吧……同步吧……”
长到落地的前一秒,
他看见地面突然裂开一张巨大的嘴,
布满层层叠叠的牙齿,
里面是熟悉的、暗红色的光。
黑暗吞没了他。
然后,是重置。
他睁开眼。
坐在工位上。
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:上午九点零三分。
经理站在白板前,刚开口:
“本季度我们的目标是……”
同事们认真聆听。
一切如常。
除了每个人每隔五秒的轻微抽搐。
除了他皮肤下游走的异物感。
除了窗外,那片比昨天更近了一些的、粘稠的阴影。
它静静悬浮在城市上空,
像在等待下一次进食。
他低下头,开始记笔记。
笔尖流畅,速度正常。
他已经和其他人同步了。
嘴角,慢慢弯起一个和所有人一模一样的弧度。
桌子底下,他的后颈衣领深处,
一根半透明的、细长的刺管,
正随着心跳的节奏,
轻轻搏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