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孕第三十六周。
她终于买回了那台心心念念的胎心监护仪。
塑料外壳是温柔的淡粉色。
探头冰凉。
耦合剂挤在肚皮上,像一滩黏腻的汗。
第一次听到心跳时,她哭了。
咚、咚、咚。
有力又规律,像面小鼓在身体深处敲。
丈夫笑着摸摸她的肚子。
“肯定是个健壮的男孩。”
夜里,她常常独自醒来。
然后戴上耳机,听那段重复的节奏。
这让她安心。
证明有个生命正依赖着她,生长着。
变化是从第四天开始的。
那晚她照例在凌晨三点醒来。
窗外静得可怕。
她习惯性地打开仪器。
耦合剂已经用完了,她懒得去拿新的。
就直接把探头按在肚皮上。
起初是正常的心跳。
咚、咚、咚。
大约三十秒后,声音变了。
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
节奏慢了下来。
慢得不像胎儿,倒像垂暮的老人。
她皱眉,调整探头位置。
就在这时,耳机里传来了别的声音。
很轻。
像用指甲刮擦塑料内壁。
嚓、嚓、嚓。
她猛地摘下耳机。
卧室里只有丈夫绵长的呼吸声。
是错觉吧。
她重新戴好。
刮擦声消失了。
心跳恢复了正常。
第二天产检,一切良好。
医生看着b超单子,笑容满面。
“宝宝很健康,头位正,等着顺产吧。”
她犹豫了一下,没提昨晚的事。
当天夜里,她又听到了。
这次不只是刮擦。
还有吞咽的声音。
咕噜。
咕噜。
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。
仿佛有个东西,在她子宫里悄悄进食。
她摇醒丈夫。
“你听!”
丈夫睡眼惺忪地戴上耳机。
听了半晌。
“不就是心跳吗?很正常啊。”
他倒头又睡。
她呆坐着,手放在肚皮上。
一次剧烈的胎动突然顶起她的掌心。
凸起的形状……
不像小脚,也不像拳头。
像一根手指。
正在慢慢弯曲,叩击。
她尖叫着抽回手。
凸起消失了。
肚皮恢复平滑。
早晨,她检查了仪器包装盒。
说明书最后有一行极小的字:
本仪器仅用于监测胎儿心跳,若接收到其他规律性声源,请及时关闭并咨询医生。
她拨通了客服电话。
“请问,仪器会不会……收到别的声音?”
“比如呢?”
“比如……吞咽,或者抓挠。”
对方沉默了几秒。
“女士,仪器只对特定频率的搏动敏感。”
“您听到的,只能是胎儿心跳。”
可那根本不是心跳!
她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
那天下午,她决定录像。
把探头固定好,连接手机。
屏幕上是跳动的波形图。
声音录入耳机,同时存入手机。
她坐了整整一小时。
什么异常都没有。
就在她准备放弃时,波形变了。
原本规律起伏的尖峰,突然拉成一条长线。
持续了整整十秒。
耳机里一片死寂。
没有心跳。
什么都没有。
然后,长线开始抖动。
形成一种有规律的图案。
她死死盯着。
那图案越来越清晰。
是摩斯电码。
她大学时参加过无线电社团。
那些点和线,刻进过她的记忆。
拼出来是一个词。
delete。
删除。
她手一抖,手机摔在地上。
屏幕黑了。
再开机时,录音文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连同云端备份一起,像从未存在过。
丈夫认为她产前焦虑。
“你需要休息,别玩那个仪器了。”
他把仪器锁进书房抽屉。
夜里,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胎动。
不是拳打脚踢。
是蠕动。
缓慢的、大规模的蠕动。
仿佛整个子宫里的羊水都在被搅动。
仿佛那东西……正在翻身。
她冲进书房,撬开抽屉。
重新戴上耳机。
这一次,声音直接钻进耳膜。
咚、咚、咚。
然后是吞咽,咕噜。
接着是刮擦,嚓、嚓。
最后,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。
像牙牙学语的孩子。
含混不清,却带着奇异的语调。
“妈……妈……”
“出……来……”
她瘫倒在地。
仪器从手中滑落。
探头还连着肚皮,耳机线绷得笔直。
丈夫闻声赶来。
抱起她时,他愣住了。
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肚子。
肚脐下方,皮肤正被从里面顶起。
形成一个清晰的凸起。
那凸起缓缓移动。
划出一个符号。
一个歪歪扭扭的“门”字。
第二天,她独自去了医院。
要求做最详细的检查。
医生反复看着b超屏幕,眉头紧锁。
“胎儿……发育得有点快。”
“而且这个姿势……”
屏幕上是蜷缩的婴儿。
但它的手,正捂在脸上。
指缝间,似乎有一只眼睛。
正透过血肉和仪器,朝外看。
她回到家,丈夫在做饭。
厨房飘来炖汤的香味。
“我加了新药材,对胎儿好。”
他盛出一碗,汤色浑浊。
她喝了一口。
味道腥得古怪。
“这是什么肉?”
“就是普通的鸡肉啊。”
丈夫笑着,嘴角有点僵。
夜里,她被渴醒。
摸黑去客厅喝水。
经过书房时,门虚掩着。
里面有光。
还有丈夫压低的声音。
“……再等等……”
“……就快好了……”
“……她已经开始怀疑了……”
她透过门缝看进去。
丈夫背对着门,坐在电脑前。
屏幕上是她的b超图。
被他放大再放大。
焦点不是胎儿。
是子宫壁上一片淡淡的阴影。
阴影的形状,像一张压扁的人脸。
丈夫的手在颤抖。
他点开另一个文件夹。
里面全是照片。
她孕前的生活照。
每张照片上,她的脸都被红圈标出。
旁边手写着注释:
“载体适应性:优。”
“排斥反应:无。”
她捂住嘴,不敢呼吸。
慢慢退回卧室。
躺下,装睡。
丈夫很快回来,在她身边躺下。
手习惯性地搭在她肚皮上。
这一次,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轻轻按压。
像在检查某种物品的硬度。
清晨,她提出想回娘家住几天。
丈夫突然暴怒。
“不行!最后关头了,你不能走!”
他的眼睛布满血丝,抓住她胳膊的手青筋暴起。
那根本不是她温柔丈夫的脸。
她挣扎着跑进卫生间,反锁上门。
坐在马桶上,浑身发抖。
小腹突然一阵剧痛。
不是宫缩。
是撕扯。
仿佛有只手从里面攥住了她的内脏,狠狠一扭。
她低下头。
看见睡裙的腹部位置,慢慢渗出一小片湿痕。
不是羊水。
是淡淡的红色。
混着某种油脂般的浑浊液体。
液体渐渐浸透布料。
形成一个轮廓。
像一只小小的手掌。
正从内向外,抵着她的肚皮。
卫生间的灯突然熄灭。
黑暗中,她听见锁舌弹开的声音。
门缓缓自己打开了。
丈夫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。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“本来可以很顺利的。”
他说。
“你只要把它生下来就好。”
“为什么要怀疑呢?”
她向后缩,背抵着冰冷的瓷砖。
“那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
“我们的孩子啊。”丈夫微笑。
“只不过,它在来到你肚子里之前,已经在我这里住了三年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腹部。
一道陈旧的手术疤痕,在衣襟下若隐若现。
“现在,它快成熟了。”
“需要转移到最后的‘育房’。”
“你很合适。”
他一步步走近。
刀尖闪着寒光。
就在这时,她肚子里的蠕动停止了。
一种彻底的、死寂的平静。
紧接着,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,从她体内直接响起。
不是通过耳朵。
是骨头和血肉传导的共鸣。
“爸爸。”
“让我自己来。”
丈夫僵住了。
她感到腹部皮肤一阵灼热的刺痛。
低头看。
那只血色的小手印,正在慢慢扩大。
五个指尖的位置,皮肤变得极薄。
透明得能看见下面暗红色的组织。
和正在努力往外顶的、五片尖锐的指甲。
丈夫手里的刀,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恐惧。
真正的、绝望的恐惧。
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肚子。
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“宝宝。”
她对着那片蠕动的皮肤说。
“你想出来。”
“那就……”
“自己开门吧。”
第一片指甲,刺破了皮肤。
像撕开一张柔软的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