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座城市开始下雨时,我们都以为只是寻常的雨季。
第一日,雨水带着铁锈的气息。
第二日,水洼里浮现陌生人的脸。
它们睁着眼睛。
雨水从排水管逆流而上。
我的鞋底总是湿的。
梦里有人在我耳边反复说同一句话。
我听不懂。
但我的舌头记住了发音。
清晨我在枕头上发现泥渍。
邻居开始张贴寻人启事。
照片上的人都在微笑。
墨迹被雨水晕开。
笑容变得模糊。
所有钟表慢了十三分钟。
收音机在停播后沙沙作响。
里面传出滴水声。
和细微的喘息。
我养的金鱼全部头朝下游动。
它们用鳃说话。
说的和梦里一样。
母亲打电话来说老家井水变甜了。
甜得发腻。
她说井里每晚都有人洗头发。
黑色长发缠住了轱辘。
送水工不再接电话。
水管里流出温热的液体。
尝起来像泪。
但更咸。
街上行人越来越少。
剩下的人都带着伞。
绝不抬头。
伞骨是用什么做的?
那么白。
那么细。
晾在阳台的衣服自己变换位置。
袖口总是沾着新鲜苔藓。
我剪短了所有指甲。
第二天它们又长回来。
边缘有细微齿痕。
不是我的牙齿形状。
电视信号中断时屏幕映出房间。
我背后站着另一个我。
他眨眼的频率比我慢。
镜子我早就扔了。
这不是镜子。
楼下孩子哭闹着要出去玩水。
突然安静。
母亲哼起没有调子的歌。
她的声音越来越远。
最终消失在排水口。
我封死了所有下水道。
深夜它们开始鼓胀。
像在吞咽什么大东西。
墙壁传来刮擦声。
不对,没有墙。
我命令自己忘记墙。
天花板渗出琥珀色液体。
里面封着蚊虫。
还有更小的眼睛。
一眨一眨。
我打破吊灯。
黑暗里所有眼睛都睁开了。
它们瞳孔的形状像钥匙孔。
锁在哪儿?
我的皮肤开始透光。
能看见血液流向。
它们避开左手无名指。
那里有什么在生长。
硬硬的。
小小的。
像未萌发的芽。
天气预报永远播放昨日天气。
播音员嘴角有颗痣。
昨天那颗痣在左。
今天在右。
他每次眨眼。
痣就跳动一次。
像在摩斯密码。
警告什么。
书架上的书自动翻页。
停在同一行。
“水记得一切。”
字迹开始融化。
墨水流下书脊。
在地板汇成小洼。
倒映出不是天花板的景象。
那里有树。
有根须垂下。
轻轻摇摆。
根须尖端挂着水珠。
每颗水珠里都有一个房间。
都是我的房间。
但陈设逐渐改变。
多了一把椅子。
两把。
三把。
最终围满桌子。
桌上摆着空碗。
碗底有沉淀。
褐色。
像干涸的血。
又像铁锈。
我撕掉日历。
每一天都是同一天。
雨从未停。
只是有时我们看不见。
它下在室内。
下在血管。
下在梦与醒的间隙。
左手无名指破皮了。
钻出的不是芽。
是透明触须。
它对雨水有反应。
朝下雨的方向弯曲。
指向我的太阳穴。
耳朵里总是有水声。
掏出来的却是记忆碎片。
幼儿园丢失的蜡笔。
初恋丢弃的信纸。
祖父临终未说完的话。
雨水在收集它们。
像收集邮票。
我的记忆变薄了。
昨天晚餐吃什么?
想不起来。
但记得三百公里外某条河的汛期。
记得某座水库深处淹没的村庄门牌号。
记得从未去过的海边悬崖的湿度。
陌生记忆正在涌入。
通过雨。
通过触须。
通过所有潮湿表面。
皮肤开始渗出水分。
不是汗。
是别人的泪。
尝过之后知道属于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。
她在寻找孩子。
孩子在三年前的雨中走失。
我可能见过那个孩子。
在某个水洼倒影里。
他朝我挥手。
手掌没有纹路。
光滑如镜。
不对,不能想镜子。
禁止镜子。
禁止墙。
我重复禁令。
却想不起为什么禁止。
触须长到了三厘米。
它开始分叉。
像棵微型树。
树根扎进指骨。
不痛。
只是痒。
痒到骨髓深处。
挠不到。
收音机突然清晰:
“逃。”
只有一个字。
重复九十九次。
然后爆炸。
塑料外壳融化。
露出里面。
没有零件。
只有一团潮湿头发。
缠着细小牙齿。
牙齿在开合。
无声说着:
“来不及了。”
窗外雨线变粗。
每根雨丝中间有黑色芯。
像血管。
天空在输血给大地。
大地开始搏动。
我脚心感受到心跳。
与我的心跳错开半拍。
逐渐同步。
逐渐。
逐渐。
变成同一个频率。
水管爆裂。
涌出的水中有头发。
有指甲。
有身份证碎片。
有未寄出的情书。
有药片。
有婚戒。
有折断的铅笔。
有所有被雨水带走的东西。
它们顺着走廊流淌。
寻找原来的主人。
我的部分在哪里?
左手触须突然猛长。
扎进地板。
连接地下水管网络。
信息洪水般涌来。
这座城市每滴雨都带着记忆。
太满了。
雨水需要释放。
于是它开始共享。
强迫所有人记住一切。
被遗忘的战争。
被掩盖的罪行。
被销毁的日记。
被抹去的名字。
雨水记得。
现在我们也必须记得。
记忆的重量让地板弯曲。
时间变慢。
呼吸变成泡沫。
飘向天花板。
那里现在是一片湖泊的底部。
我看见鱼群游过。
它们的眼睛是人类眼睛。
眨着。
转动着。
认出我。
我沉入自己的记忆湖底。
淤泥温暖。
包裹像子宫。
有光从上方透过。
雨还在下。
向上。
朝着天空倒灌。
回到云里。
回到更早的地方。
我变成其中一滴。
带着所有记忆。
坠落。
永远坠落。
触须开花了。
小小白花。
没有香气。
只有回音。
每片花瓣都在重复:
“欢迎加入。”
雨声终于停止。
因为我们都成了雨。
不再需要聆听。
我们就是聆听本身。
街道空无一人。
伞都堆在角落。
慢慢融化。
最后的水洼渐渐干涸。
留下盐渍。
图案像大脑剖面。
风一吹,碎了。
远方传来第一声雷。
新的雨季要开始了。
这次,轮到我们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