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用指尖轻轻梳着她的长发,
每一缕都缠绕着窗外的月光。
她靠在他肩上,呼吸又轻又缓,
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。
“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。”
她忽然低声说。
他笑了,吻了吻她的耳垂:
“我们当然会一直这样。”
他的怀抱很暖,
暖得让她几乎忘了自己脊背上那些细密的、无法消退的棘状突起。
忘了自己每逢月圆时,喉咙里泛起的血腥甜味。
她决定今晚告诉他一切。
告诉他,自己不是人类。
告诉他,那片她总说去散步的旧林深处,
藏着她的来处,也藏着她真正的形态。
午夜钟声响到第十一下时,
她拉开了自己衣领的后襟。
“你看。”
她闭上眼睛,声音发抖。
没有预想中的抽气或惊呼。
他的手指,竟无比自然地抚上了那些突起,
甚至带着一种熟稔的……探索。
“我知道。”
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潭死水,
“从第一眼见到你,我就知道了。”
她猛地转过身,
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。
那里没有恐惧,没有惊讶,
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。
“你……不怕?”
她的声音干涩。
“怕?”
他低低地笑起来,胸腔震动,
“我寻找你这样的存在,已经找了太久太久。”
他起身,从锁着的书桌抽屉里,
取出一本厚重的皮面笔记。
翻开,
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素描与记录。
每一页,都画着不同的“人”,
以及他们褪去人形后的模样。
有的鳞甲覆体,
有的骨刺横生。
而在最新的一页,
赫然是她侧影的素描,
连背上棘突的分布都分毫不差!
“你是最完美的。”
他的指尖滑过纸面,充满爱怜,
“羽化前的状态,如此稳定,如此美丽。”
羽化?
这个词像冰锥刺进她的心脏。
她根本不是鸟类精怪!
那些棘突,是她作为“巢”的证明!
是她体内另一个生命——她的“雏”,
即将破体而出的信号!
他全弄错了!
“不……我不是要羽化……”
她踉跄后退,皮肤下的异物感骤然加剧,
仿佛有什么在疯狂抓挠,想要出来。
“嘘……别否认。”
他一步步走近,手里多了一枚细长的银针,
针尖闪烁着不祥的蓝光,
“这会帮你稳定形态,让你完美蜕变。”
“然后,永远留在我身边,做我最珍贵的收藏。”
针尖刺来!
她本能地挥手格挡,
手臂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!
嗤啦——
衣袖破裂,
一截苍白、沾满粘液、似爪非爪的肢体,
竟从她自己的小臂皮肤下破出,
挡开了银针!
那“爪子”微微颤动,
末端还连着她的血肉。
不属于她,
却又长在她身上!
他和她都愣住了。
随即,他的眼中迸发出更炽热的光彩:
“双形态?!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珍贵!”
恐惧压倒了一切。
她转身撞开窗户,纵身跃入夜色,
那只诡异的“爪子”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。
她听见他在身后呼喊,
声音却奇异地带上了哽咽:
“回来!你会失败的!没有我的帮助,你会死!”
她在暗巷中连滚带爬,
背上的棘突火烧火燎,
手臂上的异肢软软垂着,不受控制。
必须回到旧林!
只有那里深处的湿泥与腐叶,
能暂时安抚她体内躁动的“雏”。
她跌跌撞撞冲进森林最深处,
来到那棵早已枯死的巨树下。
树洞是她真正的“巢”。
她蜷缩进去,冰冷与潮湿让她稍稍清醒。
手臂上的异肢正慢慢缩回,
留下一个狰狞的伤口。
月光移过树洞,
照亮了洞壁内侧。
那里布满抓痕,
深深浅浅,新旧交替。
她颤抖着伸手比对,
那些最深的抓痕,与她自己手指的形状……
完全吻合。
可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抓过!
不,不对。
不是不记得。
是每一次“雏”即将躁动时,
她都会短暂地失去意识。
难道……
一个冰冷至极的念头浮起:
难道所谓的“雏”,
根本不是另一个生命?
而是她自己,
正在不可逆转地、一次次地,
蜕变成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认知的“东西”?
那些抓痕,
是她在无意识中,
对自己人形的痛苦告别?
沙沙……沙沙……
林外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。
他来了!
手里还提着那盏熟悉的防风灯。
灯光昏黄,
将他身后拖出长长的、扭曲的怪影。
“找到你了。”
他的声音温柔得令人作呕,
“别躲了,你知道你离不开我。”
她绝望地向树洞深处缩去,
后背却猛地抵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。
不是树根。
她摸索着,那东西冰冷、光滑,
有着金属的质感,又带着一点血肉的弹性。
借着透入的微弱月光,
她看清了。
那是一副巨大的、半嵌在树根中的骨架。
骨架的姿态扭曲,像是在挣扎。
而骨架的脊背上,
长满了与她一模一样的、已然钙化的棘突。
这枯树,这树洞,
并非她偶然寻得的庇护所。
是她无数次蜕变失败后,
为自己……或为同类,
留下的坟场!
“看到了?”
他的声音突然在树洞外极近处响起,
灯举高了,照亮他微笑的脸,
也照亮他另一只手中——
一本更古老、更破旧的笔记。
“你是第七个。”
他柔声说,像在念情诗,
“前六个,都像这样,把自己困死在这里。”
“它们太脆弱,总想抗拒天性。”
“但你不一样,你挣扎得最有活力,最美丽……”
他向她伸出手:
“来,跟我回家。我能让你完美蜕变,不再痛苦。”
血液仿佛冻结。
所有的温情,所有的追踪,所有的“帮助”,
都不过是为了观察一场完整的、由生至死的异化过程。
她是他最期待的样本。
而她此刻赖以藏身的巢穴,
竟是前代们腐朽的坟墓!
“不——!”
尖啸从她喉中冲出,
却混入了另一种非人的、尖利的嘶鸣!
手臂的伤口再次炸裂,
那只粘腻的“爪子”猛地伸出,暴涨!
却不是抓向他,
而是狠狠抠向自己的胸口!
剧痛!
却伴随着一种疯狂的清明。
如果蜕变无法阻止,
如果结局早已注定是腐烂或囚笼,
那么至少,
这最后的形态,
由她自己来掌控!
哪怕,
那不再是任何意义上的“活着”!
皮肤之下,传来密集的碎裂声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,
正在从内部,
彻底打碎她旧有的形状。
他眼中的狂热瞬间变成了惊愕:
“停下!你会毁了这完美的过程!”
太迟了。
树洞之内,
血肉重塑的粘腻声响,
与骨骼错位的刺耳摩擦声交织响起。
最后传入他耳中的,
是她混合着痛苦与嘲弄的、断断续续的话语:
“你……永远……收藏不了……”
防风灯跌落在地,
火光跳跃了一瞬,
倏然熄灭。
黑暗吞噬了一切声响。
良久,
枯死的巨树,
极其轻微地,
颤动了一下。
仿佛一颗终于成熟、即将破裂的巨卵。
而远处他的宅邸中,
那本摊开的最新笔记,
空白页上,
无风自动地,
缓缓沁出了一行暗红色的、湿漉漉的字迹:“样本七……观测终止。但巢……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