诊室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。
叶怀舟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袖口,
看着对面沙发里蜷缩成团的年轻人。
年轻人叫叶远,
眼神涣散,
双手死死按着小腹。
“它又在动……”
叶远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
“我能感觉到它在里面找出口,
用细小的牙齿啃我的内脏。
医生,
我是不是得了寄生虫?”
叶怀舟没有回答。
他打开病历本,
上面已经记录了七次类似的问诊。
七个不同的病人,
同样的症状:
无法满足的饥饿感,
腹内有异物蠕动的幻觉,
最后都发展为极端消瘦,
却无人能查出器质性病变。
“躺下吧。”
叶怀舟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叶远颤抖着平躺在诊疗床上,
掀开上衣。
他的腹部平坦得异常,
皮肤薄得能看见下面青紫色的血管网,
但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起伏——
不是胎动那种有力的踢蹬,
而是细密的、
无数小点般的蠕动。
叶怀舟戴上橡胶手套,
手指按在叶远的肚脐周围。
“还记得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吗?”
“三个月前……”
叶远盯着天花板,
“我……我开车撞了人。
雨太大了,
我真的没看见那个老太太。
她倒在路边,
我就逃了。”
他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头发里,
“第二天新闻说,
她死了。
然后我的肚子就开始饿,
吃多少都没用。”
诊室的灯光忽然暗了一瞬。
叶怀舟的手指停住了。
他感觉到皮下那些蠕动的小点聚集到了他的指尖下方,
像在等待喂食的雏鸟。
“今天我们会尝试深度催眠。”
叶怀舟从推车里取出一只怀表,
银链子垂下,
表壳上刻着看不懂的缠枝纹路,
“我会带你回到那个雨夜,
但这次,
我们要看看老太太最后去了哪里。”
叶远惊恐地睁大眼睛,
“不!
我不回去!”
“你必须回去。”
叶怀舟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,
“你的‘病根’就在那里。
不挖出来,
你会被吃空的。
看看之前那些病人的照片吧。”
他翻开病历本最后一页,
贴着一排照片:
七个人,
个个瘦得像骨架蒙着人皮,
眼睛空洞地望着镜头。
钟摆开始晃动。
叶远的呼吸逐渐平缓,
眼皮沉重地合上。
叶怀舟凑近他的耳边,
低声说:
“现在你在车里,
雨刷左右摇摆,
前方路灯下有个影子……”
“我看见了……”
叶远梦呓般回应,
“她在过马路,
撑着一把黑伞。”
“踩刹车。”
“我踩了……
但车没停!
刹车失灵了!”
叶远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,
“撞上了!
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!”
“下车看看。”
“我不敢……”
“下车!”
叶远惨叫一声,
诊疗床的皮革被他抓出深深的指痕。
在催眠状态中,
他“看见”自己推开车门,
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。
路边的水沟里,
老太太仰面躺着,
伞落在一边,
雨水冲淡了她身下蔓延开的暗红色。
但她的眼睛还睁着,
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“她……她的嘴在动!”
叶远的声音扭曲变形,
“她在说话!”
“说什么?”
“她说……
‘你饿了吗?
我这里有吃的’……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她……
她的手抬起来了!
她在解自己的衣服!
不——
不要!”
诊疗床猛烈摇晃。
叶怀舟死死按住叶远的肩膀,
继续追问:
“她露出了什么?”
“肚子……
她的肚子上没有脐眼……
只有一条疤……
那条疤裂开了!
里面……
里面爬出来的全是——
脐带!
一根根还在滴血的脐带!”
叶远的声音已经不像人类,
“那些脐带朝我爬过来了!
缠住我的脚!
它们顺着我的腿往上爬!
医生!
救救我!”
诊室里的灯光彻底灭了。
只有应急出口的绿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。
叶怀舟没有去开灯。
他在黑暗中俯身,
耳朵贴在叶远的腹部。
他听见了——
不是肠鸣,
不是血管搏动,
而是细碎的、
成百上千的啃噬声。
还有另一种声音:
黏腻的摩擦声,
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在腹腔内壁爬行。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叶怀舟喃喃自语。
他猛地直起身,
从推车最底层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术刀。
刀身在绿光下泛着幽暗的色泽。
“叶远,
我现在要帮你把‘它’取出来。”
“怎么取?!”
“剖开肚子。”
“你会杀了我的!”
“不剖开,
你会被吃空。
那些脐带需要宿主,
它们选中了你,
因为你的罪孽‘营养丰富’。
但脐带另一端连着的,
不是胎儿,
是更古老的东西。”
叶怀舟的声音在颤抖,
这不是表演,
“我必须切断那个连接。”
刀尖抵上叶远肚脐下方三寸的位置。
皮肤自动凹陷下去,
仿佛在欢迎刀刃进入。
没有流血。
切口处翻开的不是脂肪和肌肉,
而是层层叠叠的、
半透明的薄膜。
薄膜下面,
能看见无数细如发丝的白色索状物在蠕动,
它们从腹腔深处延伸出来,
汇聚在肚脐位置,
拧成一股粗壮的、
搏动着的缆绳。
那根缆绳一直向上延伸。
叶怀舟顺着它抬头看去——
它穿过了天花板,
消失在混凝土楼板里。
“它连着楼上……”
叶怀舟猛然醒悟,
“楼上是什么科室?”
“妇……产科……”
叶远在剧痛中挤出几个字。
手术刀划向那根缆绳。
就在刀刃即将触及时,
所有细小的白色脐带同时绷紧!
叶远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弓起来,
嘴巴张到极限,
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的眼睛翻白,
瞳孔深处映出诊室天花板的景象——
那不是普通的天花板。
在绿光的映照下,
能看见密密麻麻的、
婴儿手掌大小的凸起。
每一个凸起都在缓缓搏动,
像独立的心脏。
有些凸起表面已经裂开缝隙,
露出里面黑洞洞的、
没有眼球的眼睛窝。
“它们都在看着你。”
一个陌生的声音说。
不是叶远的声音。
这声音来自叶怀舟自己体内。
叶怀舟低头看向自己的白大褂。
腹部的位置,
不知何时也隆起了一个弧度。
白大褂下面,
有什么东西正在顶撞布料,
想要钻出来。
“你以为你在治疗他们?”
那个声音笑了,
是老太太的笑声,
干涩得像风吹过枯骨,
“你才是第一个病人啊,
叶医生。
三年前那个雨夜,
你撞死的不是我的肉身,
是我肚子里的‘渊种’。
我用自己的命把它过继给了你。
而你,
这三年来自以为是的‘治疗’,
不过是在帮它寻找更多养分——
把这些罪人的恐惧和悔恨,
通过催眠,
喂给那些尚未成熟的‘脐带’。
你肚里的,
是母体。
他们肚里的,
是子体。
等子体成熟,
就会顺着脐带把宿主的一切吸干,
反哺给母体。”
手术刀从叶怀舟手中脱落,
叮当一声掉在地上。
他颤抖着掀开自己的白大褂,
解开衬衫纽扣。
他的腹部高高隆起,
皮肤薄得像一层纸,
能清晰看见下面盘踞的、
藤蔓般的血管网。
而在肚脐的位置,
一条深紫色的、
布满吸盘的脐带正缓缓伸出,
它的尖端裂开五瓣,
像一朵食人花,
对准了诊疗床上叶远腹部的那根白色缆绳。
“不……”
叶怀舟想往后退,
但双脚被地面涌出的黑色黏液粘住了。
那些黏液来自地板缝隙,
散发着和当年雨夜水沟里一模一样的腥甜气味。
“该进食了。”
老太太的声音温柔得像母亲哄孩子,
“吃了他,
你的‘渊’就能完全成形。
到时候,
你就能生出真正的东西——
不是婴儿,
是一个新的‘渊’。
它会代替你,
去更多罪人的肚子里播种。”
白色缆绳和紫色脐带在空中交缠。
叶远腹内的蠕动骤然加剧,
他的皮肤开始塌陷,
像被抽空的气球。
眼窝深陷下去,
颧骨高高凸起。
他最后的声音是一句含糊的:
“原来……
你也是……”
缆绳变得鲜红,
养分正从叶远体内被虹吸而出,
顺着脐带涌入叶怀舟腹中。
叶怀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饱足感,
伴随而来的是腹内剧烈的胎动——
不,
那不是胎动,
是某个庞大的、
多肢的东西在舒展身体。
灯光重新亮起。
诊室恢复原状。
诊疗床上只剩下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,
眼窝里还残留着最后的惊恐。
叶怀舟站在床边,
腹部已经恢复平坦。
白大褂整洁如新。
他弯腰捡起手术刀,
放回推车抽屉。
然后他走到洗手池前,
拧开水龙头。
水流冲刷着手指,
他抬头看向镜子。
镜中的自己,
嘴角沾着一丝暗红色的、
粘稠的液体。
他伸手去擦,
液体却渗进了皮肤。
诊室门被敲响。
外面传来护士的声音:
“叶医生,
下一位患者到了。
他说他上个月工地事故,
隐瞒了工友的死。”
叶怀舟深吸一口气。
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。
那里,
轻微的蠕动再次开始,
带着对新“营养”的渴望。
“请进。”
他说,
声音恢复了专业性的平静。
门开了。
一个穿着工装裤的中年男人怯生生地走进来,
手一直按着肚子。
他的眼睛里,
倒映着叶怀舟身后——
诊室墙壁上,
不知何时爬满了蛛网般的紫色血管纹路。
那些纹路正随着某种韵律搏动,
像在等待又一次喂养。
叶怀舟微笑。
“哪里不舒服?”
他问,
同时悄悄按下了藏在口袋里的怀表开关。
钟摆开始无声晃动。
新一轮的“治疗”,
即将开始。
而诊室地板下深处,
某个庞大的、
由无数脐带缠绕而成的生物,
满足地翻了个身。
它的饥饿,
暂时平息了。
但很快,
就会再次苏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