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临推开家门时,闻到一股陌生的香气。
不是妻子楚惜常用的栀子花香,而是一种甜腻的、近乎腐烂的蜜糖味。客厅的灯全暗着,只有厨房透出昏黄的光。他听见炖锅咕嘟咕嘟的声响,像某种缓慢的心跳。
“回来了?”楚惜的声音从厨房飘来,却比平时低沉半分。
江临应了一声,放下公文包。他走到厨房门口,看见楚惜背对着他,正用长勺搅动一锅浓汤。她穿着那件墨绿色丝绒睡袍——江临记得清楚,这件衣服去年就应该扔掉了,袖口有洗不掉的油渍。但此刻它光洁如新。
“炖了什么?”他问。
“你最爱喝的。”楚惜没有回头,依然缓慢地搅动,“山药排骨汤。”
江临的胃微微抽搐。他从不吃山药,过敏,会窒息。结婚那天他差点死在婚宴上,楚惜是第一个冲过来给他注射肾上腺素的人。她不可能忘记。
“我……”他刚想开口,楚惜忽然转过了身。
她的脸在蒸汽中模糊不清,但嘴角向上弯着,形成一个极其标准的微笑弧度。太标准了,像用尺子量过。江临从未见过她这样笑。
“洗手吃饭吧。”她说,声音里的甜腻几乎要滴下来。
江临机械地走向洗手间。镜子里,他的脸色惨白。他拧开水龙头,冷水冲刷手指时,他瞥见垃圾桶里有一团沾血的纸巾。不是鲜红,是发黑的、凝固的血。血团里似乎裹着什么细小的、白色的东西。
他屏住呼吸,用指尖拨开纸巾。
是一颗牙齿。人类的臼齿。
江临猛地缩回手,心脏狂跳。他冲回厨房,楚惜已经盛好了两碗汤,端坐在餐桌旁。灯光下,她的脸异常光滑,几乎看不到毛孔。她拿起勺子,舀起一块山药,自然地递向江临的嘴边。
“来,尝尝。”
江临盯着那块白色的根茎,喉咙发紧。“楚惜,”他竭力让声音平稳,“你知道我不能吃这个。”
楚惜眨了眨眼。她的睫毛很长,但此刻看起来像粘上去的假睫毛。“是吗?”她轻声说,勺子却纹丝不动地悬在半空,“可你以前最喜欢了呀。”
以前?哪个以前?
江临后背渗出了冷汗。他和楚惜相识七年,结婚五年,她从未记错他的过敏源。眼前这个女人,有着楚惜的容貌、楚惜的声音,甚至右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红痣都一模一样。但她不是楚惜。
“我今天胃不舒服。”江临推开她的手,勺子当啷一声掉进汤碗,溅起油花,“不想吃。”
楚惜的笑容慢慢褪去。她放下碗,双手交叠放在桌上,那个姿势端庄得诡异。“江临,”她说,“你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,你跟我说过什么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你说,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,你都会爱我。”
江临的手指掐进了掌心。“我当然记得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楚惜重新笑起来,眼睛弯成月牙,可眼底没有丝毫笑意,“所以,喝汤吧。我炖了三个小时呢。”
就在这时,江临看见她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,细长、笔直,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的。伤口没有包扎,边缘微微外翻,露出粉色的肉,却几乎没有流血。
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他问。
楚惜低头看了看,像才注意到似的,用右手拇指轻轻抹过伤口。那个动作不像在擦拭,更像在……抚平。接着,她将拇指含进嘴里,吮了一下。
“切山药时不小心。”她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,有些含糊,“没事,不疼。”
江临再也坐不住了。他推开椅子站起来,“我突然想起公司有份文件没处理,得回去一趟。”
“现在?”楚惜抬起头,目光像冰针一样刺过来,“已经晚上九点了。”
“急事。”江临不敢看她的眼睛,转身抓起外套就往门口走。他的手刚碰到门把,就听见身后传来楚惜平静得可怕的声音:
“江临,你走不出去的。”
门把在他手中突然变得滚烫!江临惨叫一声缩回手,掌心赫然出现一道焦黑的烙印,形状像一把扭曲的锁。他惊恐地回头,看见楚惜依然坐在餐桌旁,慢条斯理地喝着那碗汤。她的嘴唇贴着碗沿,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“这道门,”她喝下一口汤,喉结滚动——等等,楚惜有喉结吗?“只有我能打开。”
“你究竟是谁?!”江临背靠着门,嘶声吼道。
楚惜放下碗,用餐巾擦了擦嘴角。然后她开始解睡袍的腰带。丝绒布料滑落,露出她的肩膀、胸口、腹部。江临的呼吸停止了。
楚惜的身体上,布满了缝合的痕迹。
不是伤疤,是真正的缝合线——黑色的、粗糙的手术线,像蜈蚣一样爬满她的皮肤。从锁骨到小腹,从腋下到腰侧,每一道线都精密地将皮肉连接在一起,但拼接得并不完美:肤色有细微的差异,纹理走向矛盾,甚至左胸下方有一块皮肤的汗毛特别浓密,那本该是男性的特征。
“我是楚惜啊。”她用那种甜腻的声音说,双手抚摸着自己身上那些恐怖的缝合线,“至少大部分是。”
江临的腿软了,他沿着门滑坐在地。“楚惜……楚惜在哪里?”
“她在这里。”女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然后指向头颅,“也在这里。但不太完整了,真可惜。她挣扎得太厉害,有些部分……弄坏了。”
她站起来,赤裸的、缝补的身体在灯光下像一尊被亵渎的雕像。她走向江临,每一步都轻盈得可怕。
“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?”她在江临面前蹲下,冰冷的指尖抬起他的下巴,“她直到最后都在喊你的名字。她求我放过你。她说你胆小,容易做噩梦,让我别吓着你。”
江临的眼泪涌了出来,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悲痛。
“所以我决定温柔一点。”女人歪着头,这个动作曾经是楚惜的招牌表情,此刻却令人毛骨悚然,“我把自己缝成她的样子,学她说话,学她做饭。我还想,也许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生活。”
她的手指滑到江临掌心的烙印上,轻轻一按。剧痛直冲脑髓,江临几乎晕厥。
“但你为什么要发现呢?”她的声音突然变了,不再是模仿楚惜的轻柔,而是混合着好几种音色——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像一群人在同时说话,“你乖乖喝汤多好。那汤里熬了她的骨头,喝下去,你就永远闻不出我身上的腐味了。”
江临终于崩溃了。他语无伦次地求饶:“放过我……你要什么我都给你……钱、房子……”
女人笑了,那张属于楚惜的脸扭曲成一个完全陌生的表情。
“我要的,是你啊。”
她伸手按住江临的太阳穴。冰冷的触感钻入颅骨,江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记忆里被抽离:第一次牵楚惜的手、婚礼上的誓言、她生病时他守在床边的夜晚……这些画面变得模糊、褪色,像被水洗过的照片。
“你的记忆会让我更完整。”女人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,“你的身体也会。虽然不如楚惜的合用,但修补一下,应该还能穿几年。”
江临想尖叫,但喉咙里只发出咯咯的声响。他的视野开始变暗,最后看见的景象,是女人俯下身,用楚惜的嘴唇亲吻他的额头。然后她伸出舌头——那舌头细长、分叉,根本不是人类的舌头——舔去了他眼角的泪。
“睡吧。”无数个声音在说,“明天醒来,你就是我了。”
就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秒,江临用尽最后力气,咬破了舌尖。剧痛让他短暂清醒,他看见女人身后,客厅的全身镜里,映出的不是她的背影。
镜子里,楚惜穿着下葬时的白色裙子,静静站在那里,满脸是血。她的嘴巴无声地开合,重复着三个字:
“杀了我。”
江临瞪大了眼睛。镜中的楚惜抬起手指,指向女人后颈——那里有一道特别粗的缝合线,颜色比其他线深得多。
然后镜子里的影像消失了。
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猛地回头。镜子里只有她自己那张缝补的脸。她皱了皱眉,转回来时,发现江临已经闭上了眼睛,呼吸微弱。
“可惜,”她喃喃道,起身走向卧室,“还得再缝一具身体,真麻烦。”
她离开后许久,江临的眼皮微微颤动,睁开一条缝。他盯着天花板,掌心烙印的疼痛一阵阵传来。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清晰如刀锋:
那道最深的缝合线……在哪里?
他慢慢抬起还能动的左手,伸进裤袋,摸到了钥匙串上挂着的小剪刀——楚惜给他准备的,用来剪线头的小剪刀。
厨房里,又响起了炖汤的咕嘟声。
女人在哼歌,调子是楚惜最喜欢的摇篮曲,但歌词全错了。
江临握紧剪刀,开始无声地数自己的心跳。他要等她再靠近,一次,只要一次机会。
镜子里的楚惜,是在求助,还是在警告?
或许两者都是。
或许真正的恐怖,不是变成别人,而是发现自己想杀死的怪物体内,还囚禁着你最爱的人。
而她正透过怪物的眼睛,看着你。
汤的香气越来越浓了,甜腻的、腐烂的蜜糖味,混杂着骨头熬煮的腥气。江临听见脚步声从厨房移向卧室,又折返回来,停在了客厅中央。
女人在看他。
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,冰冷、探究,像在评估一件即将完工的作品。
“快了,”她轻轻说,不知是对江临,还是对自己,“就快完整了。”
江临屏住呼吸,剪刀的刀刃抵在掌心,压着那道滚烫的烙印。
黑暗中,他想起婚礼那天,楚惜把头纱掀起时,眼睛亮晶晶地对他说:“以后你要是敢忘了我,我就变成鬼缠着你一辈子。”
原来誓言,真的会以最残忍的方式实现。
而此刻,他只想做一件事:
切开那道锁,把她的鬼魂,从这具缝补的躯壳里……放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