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已经连续下了七天七夜。
窗外的世界被浸泡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,仿佛所有的轮廓都在滴水声中融化。
吴然坐在餐桌前,盯着面前那份凉透了的早餐。
煎蛋边缘焦黑,培根蜷缩如枯萎的叶片,吐司上凝固的黄油像一块劣质蜡。
他毫无食欲。
但这顿早餐他必须吃完。
因为这是“约定”。
事情开始于上周二。
对门的邻居,那位总是笑眯眯的退休音乐老师秦姨,敲响了他的门。
她端着一碟刚烤好的杏仁饼干,香气扑鼻。
“小吴啊,一个人住总吃外卖不行的。”
她的笑容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温暖。
“以后每天早上七点半,来我家吃早饭吧,就当陪陪我这个老太婆。”
吴然本想拒绝,但看着秦姨殷切的眼神,想到自己独居多年、几乎不与邻居交谈的孤僻,鬼使神差地点了头。
第一天的早餐很丰盛:热气腾腾的海鲜粥,酥脆的油条,几碟清爽小菜。
秦姨话不多,只是慈祥地看着他吃,偶尔问问他工作是否顺心。
吴然久违地感到一种类似“家”的松弛。
第二天依旧如此。
但从第三天起,某些细节开始让他隐隐不适。
秦姨每次在他动筷前,都会用一种极轻的声音哼一段旋律。
那调子古怪极了,不像任何已知的歌谣,音节扭曲,带着某种黏连的节奏,像舌头在口腔里缓慢搅动。
哼完后,她会微笑着将每样菜都夹一点到他碟子里,动作精确得如同仪式。
“要吃完哦,”她说,眼睛弯成月牙,“不能浪费。”
第四天,吴然注意到秦姨家的挂钟有些奇怪。
秒针跳动时,会发出格外沉重的“咔哒”声,而且每跳一下,秦姨的眼珠就会随着声音极轻微地转动一下,仿佛在同步计数。
那天早上吃的是小笼包。
秦姨照例哼了那段旋律,然后夹起一个包子,却没有放进他碟子,而是悬在半空。
“你知道吗,小吴,”她突然说,声音压得很低,“食物只有在被‘期待’的时候,才是活的。”
她手腕一倾,包子里的汤汁滴落桌面,没有晕开,反而凝成一粒圆滚滚的、琥珀色的珠子,在木质桌面上微微颤动。
吴然后背窜起一股凉气。
秦姨却若无其事地用纸巾擦掉了它,仿佛那只是普通的油渍。
第五天,吴然想找借口推脱。
他提前发了信息,说公司有急事要早走。
信息刚发送成功,门就被敲响了。
秦姨端着早餐托盘,直接站在他家门口,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笑容。
“知道你忙,我给你送过来啦。”
她的目光扫过吴然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,那眼神让吴然觉得,自己的一切心思都像摊开的书页一样被她读完了。
他只能让她进门。
那天的豆浆,喝起来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。
第六天,也是下雨的第一天。
吴然在餐桌上看到了不属于早餐的东西:一把小巧的、银亮的餐刀,摆在秦姨自己的手边。
刀柄上刻着繁复的花纹,像纠缠的藤蔓,又像某种未知的符文。
秦姨没有解释它的存在。
只是在那段诡异的哼唱后,她用指尖轻轻抚过刀背,目光却落在吴然拿着勺子的手上。
“我们明天吃饺子吧,”她说,“你喜欢什么馅?”
吴然胡乱答了句“韭菜鸡蛋”。
秦姨笑了,露出异常整齐洁白的牙齿:“好,就韭菜鸡蛋。韭菜要新鲜的,鸡蛋要当天下的。肉……也要新鲜的。”
第七天,此刻。
吴然面对凉透的早餐,耳中是永不停歇的雨声和挂钟沉重的“咔哒”声。
秦姨坐在他对面,没有哼唱,也没有笑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手里握着那把银餐刀。
“吃吧,小吴。”她说,语气平淡无波,“凉了,就不好‘消化’了。”
吴然感到一种冰冷的紧迫感,仿佛这顿饭如果他不吃完,就会发生无比可怕的事情。
他颤抖着拿起筷子,夹起冰冷的煎蛋,送入口中。
味同嚼蜡。
就在这时,挂钟“铛”地敲响了八点整。
秦姨忽然站了起来。
她的动作很慢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感。
“时间到了。”她说。
吴然茫然地抬头:“什么时间?”
“入席的时间。”秦姨绕过餐桌,走到他身后。
吴然想转头,却发现脖子僵硬得不听使唤。
他从对面橱柜玻璃的反光里,看到秦姨缓缓举起了那把银餐刀。
不是对着他,而是对着她自己另一只空着的手腕。
“你吃了六天,”秦姨的声音从脑后传来,平静得可怕,“该看看‘食材’原本的样子了。”
刀光一闪。
没有鲜血喷涌。
秦姨的手腕皮肤像拉链一样被划开,向两边翻卷,露出的不是肌肉骨骼,而是层层叠叠、颜色各异、仿佛经过精心腌制风干的……肉片?
那些薄片排列得整整齐齐,泛着润泽的光,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香料与某种难以形容的、引人垂涎的醇厚香气。
吴然的胃部一阵剧烈抽搐,不是恶心,而是一种狂暴的、不受控制的饥饿感猛然炸开!
他死死盯着那手腕内的“内容”,口水疯狂分泌。
“这才是‘早餐’。”秦姨的声音带着蛊惑,“外面的雨,还要下很久很久。这里的‘食物’,总要有人提供。”
她用小刀灵巧地剔下一片近乎透明的淡粉色肉片,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碟里,推到吴然面前。
“尝尝看?这是‘期待’的味道。”
吴然的理智在尖叫,在呕吐,但他的身体,他的舌头,他的每一颗味蕾,都在疯狂呐喊着想要那片肉!
他意识到,之前六天吃下的东西,那些粥、油条、包子、豆浆……都在他体内“铺垫”着什么,改变着什么。
它们让他能够“接受”接下来要看到、要品尝的东西。
它们让他变成了合格的……食客。
“不……”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,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筷子。
“秦姨”微笑着,手腕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如初,皮肤光滑,仿佛刚才那惊悚一幕只是幻觉。
只有碟子里那片薄肉,证明着一切的真实。
“你不是好奇,之前的邻居们去哪了吗?”她轻轻地说,每个字都像冰锥钉进吴然的耳朵,“他们有的成了食材,有的……成了厨师。”
她指向厨房方向。
吴然这才注意到,厨房的门一直虚掩着,里面似乎有一个佝偻的人影,在沉默地忙碌,传来极轻的、规律的剁砍声。
“现在,轮到你了,小吴。”秦姨的声音变得缥缈,“选择吧。是坐在这里,继续享用?还是去里面,学习如何准备?”
她指了指厨房,又指了指吴然面前的碟子。
“当然,你也可以拒绝。”她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,整张脸变成一种空洞的漠然,“那么,雨停之后,会有人来收拾‘残局’。就像收拾前几位拒绝的客人一样。他们的‘新鲜度’,保持得可不太好。”
吴然的目光无法从那片肉上移开。
香气越来越浓,几乎化为实质,钻进他的鼻腔,缠绕他的大脑。
他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发痒,牙龈在发热,一种全新的、陌生的进食渴望正在重塑他的本能。
他终于明白了那段哼唱的意义,明白了秒针同步的意义,明白了“不能浪费”的真正含义。
这是一个喂养过程,也是一个转化仪式。
而他,已经到了最后一步。
窗外的雨声更急了,仿佛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着世界。
挂钟的秒针,一下,又一下,沉重地走着。
在这永无止境的雨幕牢笼里,早餐时间,才刚刚开始。
吴然颤抖地,缓缓地,夹起了那片肉。
他的眼中,倒映着秦姨重新绽放的、满足的笑容,也倒映着厨房门缝里,那双正静静窥视着的、属于“前邻居”的、毫无生气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