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延发现妻子李薇最近总是半夜去厨房。
不是蹑手蹑脚的那种，而是大大方方地开灯、开冰箱、拿东西。
起初他以为她是孕期反应——李薇怀孕四个月了，医生说可能会饿。
但第三天凌晨两点，赵延被冰箱门关闭的闷响彻底弄醒后，他决定去看看。
厨房灯亮得刺眼。
李薇背对着他，站在料理台前，肩膀微微耸动。她穿着那件宽松的白色孕妇裙，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。
赵延听见清晰的咀嚼声，嘎吱嘎吱，很用力，像是在嚼什么脆硬的东西。
“薇薇？”他轻声叫。
咀嚼声停了。李薇的肩膀僵了一下，缓缓转过身。
她手里拿着半根生胡萝卜，上面还沾着泥。嘴角挂着橙红色的碎屑，而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怪的、油润的光泽，像某种夜行动物的眼睛。
“吵醒你了？”她笑了，但嘴角的弧度有些不对称，“宝宝饿了，非要吃这个。”
赵延松了口气，走过去想搂她：“怎么不洗洗？有泥。”
李薇却敏捷地后退了半步，避开了他的手。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赵延心里一咯噔。她以前总是像小猫一样往他怀里钻。
“洗了就不好吃了。”她说着，又咬了一大口胡萝卜，汁液顺着下巴滴到裙子上，“生鲜的才好。”
那天之后，赵延开始留意。
李薇的食欲变得极其怪异。她不再碰以前爱吃的清蒸鱼和炒青菜，转而疯狂迷恋一切生的、带血的东西：三分熟的牛排她要全生；买回来的活虾，她能当着赵延的面拧掉头直接吮吸；甚至有一次，赵延看见她蹲在阳台的花盆边，用手指挖出一截蚯蚓，迅速塞进了嘴里。
他带她去医院复查。
b超室里，冰凉的耦合剂涂在李薇微隆的腹部。屏幕上映出模糊的黑白影像。医生盯着看了很久，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胎儿……发育得很好。”医生缓缓说，“但胎盘的形态有点特别。”
“特别？”赵延握紧了李薇的手。她的手很冷。
“比普通胎盘厚，血管网络异常发达。”医生调整着探头，“而且，它似乎在自主蠕动……像有独立的供血系统。我从医二十年，没见过这样的。”
李薇突然抽回了手，坐了起来，用纸巾擦掉肚子上的耦合剂。“医生，我宝宝健康就行，对吧？”
她的语气很平静，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。
医生迟疑地点点头：“目前看胎儿指标正常。但李女士，你的饮食……”
“我知道该吃什么。”李薇打断他，露出那种不对称的微笑，“我的身体，我最清楚。”
回家路上，赵延开车，李薇坐在副驾驶，一直望着窗外。等红灯时，赵延忍不住开口：“薇薇，医生说胎盘不正常，我们还是多去几家医院看看？”
李薇没回头，玻璃映出她模糊的侧脸。
“赵延，”她说，“你有没有想过，为什么怀孕的是我，不是你？”
赵延一愣。
“我的意思是，”李薇慢慢转过来，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那层油润的光，“生孩子这件事，女人承担所有风险，所有变化，所有……被占据的过程。男人只需要提供一颗种子，然后就袖手旁观，看着女人的身体被一点点改造、侵占，最后变成另一个生命的容器。”
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，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。
“你不觉得，这很不公平吗？”
赵延喉咙发干，不知如何回答。绿灯亮了，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喇叭。他赶紧踩下油门。
那天深夜，赵延又被声音惊醒。
不是厨房，声音来自浴室。是水声，但混着一种黏腻的、类似吸吮的声响。他赤脚走过去，浴室门虚掩着，里面亮着灯。透过门缝，他看见李薇背对门坐在浴缸边缘。
她撩起了孕妇裙，露出腹部。
四个月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，皮肤被撑得发亮。但在肚脐下方，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！不是胎动那种轻柔的踢打，而是明显的、波浪状的起伏，仿佛底下藏着一条盘踞的蛇。
更恐怖的是，李薇正低着头，对着自己的肚子小声说话。
不，不是说话。
是在哼唱一种没有调子的、咕噜咕噜的声音。那声音和她腹部蠕动节奏一致。然后，赵延看见她的肚脐眼周围，皮肤变得半透明，隐约透出底下密密麻麻的、深红色的血管网络。那些血管像有生命般微微搏动。
李薇忽然抬起头，看向镜子——正好与门缝外赵延的目光在镜中对上！
她笑了。
下一秒，赵延眼前一黑，失去了意识。
醒来时，他躺在卧室床上，阳光刺眼。李薇系着围裙，在厨房煎蛋，香味飘过来，一切都正常得可怕。
“你昨晚晕倒了。”她把早餐端到床边，语气温柔，“低血糖吧？以后要按时吃饭。”
赵延盯着她，昨晚的画面历历在目。他猛地掀开被子，冲进浴室，撩起自己的睡衣下摆。
他的腹部，肚脐周围，皮肤下面，也有细微的、蛛网状的红色纹路。
很淡，但确实在。
“怎么了？”李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赵延转过身，浑身发抖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李薇歪着头看了看，表情无辜：“毛细血管破裂？你最近太紧张了。”她走过来，冰凉的手指抚过那些纹路。赵延触电般躲开。
“赵延，”她叹了口气，“你是不是做噩梦了？”
赵延开始偷偷录音。
他在卧室、客厅、厨房藏了迷你录音笔。白天，李薇一切如常，会孕吐，会抱怨腰酸，会看育儿书。但每晚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，录音笔都会录到诡异的声音：
咀嚼生肉的声音。
咕噜咕噜的哼唱。
还有……对话。
一个明显是李薇的声音，低沉含混；另一个更细微、更尖利，像用指甲刮玻璃，但确实在说话。录音笔降噪后，赵延戴着耳机，在深夜的书房里，听清了那些破碎的句子：
“……快好了……”
“……父亲的血肉最滋养……”
“……等他完全连接……”
“……我们就能出去了……”
父亲？连接？出去？
赵延的血液都凉了。他想起医生说的“异常发达的胎盘”，想起李薇肚皮下蠕动的异物，想起自己腹部出现的纹路。
一个疯狂的猜想在脑中成形。
那不是胎儿。
至少，不完全是。
第四天，赵延提前下班，想在家仔细搜索。他用备用钥匙打开门，屋里静悄悄的。李薇不在。但客厅茶几上，放着一本翻开的孕期指南，旁边有一支红色记号笔。
书页正翻到“胎盘功能”那一章。
整页纸被红色记号笔涂得密密麻麻，只在两句话上画了巨大的圈：
“胎盘是胎儿与母体进行物质交换的器官。”
“胎盘细胞具有部分侵入性，可嵌入子宫壁。”
下面，有人用笔狠狠写了一行字，力透纸背：
“谁是宿主？谁是胎儿？”
笔迹是李薇的，但透着一股狂乱。
赵延听见卧室传来动静。他轻手轻脚走过去，推开一条门缝。
李薇侧躺在床上，背对着门，似乎睡着了。但她的裙子掀到了胸口，整个腹部暴露在空气中。
赵延看见，她腹部的皮肤此刻完全半透明了！
他能清晰地看到皮下那个“东西”：不是一个成形的婴儿，而是一团纠结的、搏动的肉粉色组织，表面布满粗大的血管。那组织中心，隐约嵌着一个小小的、蜷缩的人形，但它的脐带异常粗壮，分出无数细小的分支，像树根一样深深扎进李薇的子宫壁，甚至向上蔓延，沿着体内的血管网络，一路延伸向胸腔、脖颈……
而更下方，另一条更细的、几乎透明的“根须”，从胎盘边缘延伸出来，穿透李薇的体壁，消失在被子的褶皱下。
那条根须延伸的方向，正对着客厅——赵延刚才坐过的沙发。
赵延低头，猛地掀开自己的衬衫。
腹部的红色纹路，此刻已经变得清晰凸起，像皮下埋着发光的红线。那些红线以肚脐为中心，正向四周缓慢扩散。而他肚脐眼里，有点痒。
他用颤抖的手指碰了碰。
肚脐深处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，轻轻回蹭了一下他的指尖。
李薇的声音突然在死寂中响起：
“你发现了？”
赵延骇然抬头。床上的李薇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，正睁着眼睛看他。她的瞳孔缩成了两个极小的黑点，周围是浑浊的黄色。
“它需要双亲供养。”李薇慢慢坐起来，抚摸着自己透明的腹部，里面的肉团随着她的抚摸欢快蠕动，“母体给血肉，父体给……锚点。这样出生后，它才能完整。”
“你到底……是什么？”赵延的声音嘶哑。
“我是李薇啊。”她笑了，这次嘴角咧到了耳根，露出里面细密如锯齿的牙，“只不过，现在我和宝宝共享一个身体。很快，我们也会和你共享。”
她掀开被子下床。赵延惊恐地看到，从她腹部延伸出的那条透明根须，另一端正连在自己的肚脐上！像一条无形的脐带，随着她的走动被拉长。
“胎盘不只是宝宝的，赵延。”她一步步走近，语调像在教孩子认字，“它是‘我们’的。它在我的身体里长大，同时，它的根须也通过我，悄悄扎进了你的身体。你知道胎盘细胞有多强大吗？它们能伪装成宿主细胞，能共享血液循环，能传递神经信号……”
她停在赵延面前，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。
“现在，它快成熟了。等它出生，我和宝宝会共用这个身体。”她的手指按在赵延腹部蠕动的红线上，“而你，亲爱的，你会变成它的‘副胎盘’。你会活着，意识清醒，但你的身体会慢慢萎缩，变成它永远的养料库。我们一家三口，永远不分开。”
赵延想逃，但那条透明的根须猛地收紧，剧痛从腹部炸开，瞬间席卷全身。他瘫倒在地，眼睁睁看着李薇——或者说那个占据李薇的东西——蹲下来，用那双非人的眼睛怜悯地看着他。
“别怕，”她哼唱起那咕噜咕噜的调子，“很快就不疼了。你会成为它的一部分，成为‘我们’的一部分。”
赵延的视野开始模糊。在彻底失去意识前，他最后看到的，是李薇腹部半透明皮肤下，那个嵌在肉团中心的小小人形，缓缓转过了“脸”。
那张脸上，长着和李薇一模一样的、不对称的微笑。
而它细小的手臂，正隔着李薇的肚皮，朝赵延的方向，轻轻挥了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