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城区尽头有一家钟表铺,门脸窄小,招牌上的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。
店主是个寡言的老头,人们都叫他钟师傅。
他的店铺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,嘀嗒声重重叠叠,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时间。
周余是偶然闯进这家店的。
他的手表坏了,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。
走进店铺的瞬间,所有钟表的嘀嗒声突然同步了一拍,然后又恢复嘈杂。
钟师傅从一堆齿轮后抬起头,眼镜片厚得像瓶底。
“修表?”老人的声音沙哑。
周余递过手表。
钟师傅只看了一眼,就摇摇头:“这表不是坏了,是‘饿’了。”
“饿?”周余觉得好笑。
“有些表,会吃掉时间。”钟师傅摘下眼镜,用衣角擦拭,“你这只表,吃掉了太多你自己的时间。它现在……很空。”
周余觉得老人故弄玄虚,但急于修好手表,便顺着问:“那怎么办?”
钟师傅从柜台深处拿出一个扁平的铁盒,打开后,里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,上面躺着一枚极薄的、几乎透明的齿轮。
“换上个‘饱’的零件,”他说,“但你要想清楚,它吃掉的,总得从别处补回来。”
周余没听懂,只催促他快修。
换齿轮的过程很快。
钟师傅苍老的手指异常灵活,拆装校准一气呵成。
手表重新走动的瞬间,周余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,仿佛脚下一空,坠落了短短一刹那。
“好了。”钟师傅把手表还给他,眼神复杂,“记住,时间总是守恒的。”
周余离开时,所有钟表再次同步嘀嗒了一声,像是告别。
从那天起,奇怪的事情发生了。
周余发现自己偶尔会“多出”时间。
比如,他明明在书房工作到夜里十一点,抬头看钟,却才九点半。
煮一壶水应该要三分钟,可三十秒就沸腾了。
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,直到那天在电梯里。
电梯从十五楼下行,同梯的邻居老太太絮叨着天气。
周余低头看了眼手表——下午三点十分。
再抬头时,电梯显示屏突然从“8”跳到了“1”,老太太不见了,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。
可他完全没有八楼到一楼的记忆,那段时间像被凭空抹去。
更诡异的是,当晚他在新闻里看到,同楼那位老太太下午突发心脏病,死在八楼走廊。
死亡时间,正是三点十分左右。
周余感到一股寒意。
他想起钟师傅的话:“它吃掉的,总得从别处补回来。”
难道这只表在“偷”别人的时间,填补给自己?而那些被偷走时间的人……
他不敢想下去。
又过了几天,周余在超市排队结账。
收银员是个年轻姑娘,动作麻利。
周余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手表。
秒针忽然卡顿了一下,然后猛地跳过了三格。
收银姑娘的笑容同时凝固,手里扫码的动作停在半空,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,足足两秒钟,才恢复如常。
但她似乎毫无察觉,继续笑着结账。
那两秒钟,去了哪里?
周余惊恐地意识到,这两秒,大概“补”到了他自己生命的某个缝隙里。
他冲回钟表铺,却发现店铺大门紧锁,玻璃窗后空空荡荡,所有钟表都不见了,只剩下一屋子灰尘。
隔壁杂货店老板说,钟师傅昨天就搬走了,急匆匆的,什么也没带。
周余回到家,想摘下手表,却发现表扣像是焊死在了手腕上,无论如何也打不开。
表盘开始出现变化——原本银白色的表盘,渐渐渗出一种暗黄色的污渍,像老旧的象牙,又像干涸的……骨髓。
那污渍还在缓慢扩散。
他试图用工具砸碎表镜,锤子落下的瞬间,手腕却自己扭曲着躲开了!
仿佛这只手有了独立的意志,要保护这只表。
夜晚,他开始做同一个梦。
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、由无数齿轮构成的迷宫里,每个齿轮都在转动,咬合处渗出暗黄粘稠的液体。
迷宫中心坐着钟师傅,他正低头摆弄着什么。
周余走近一看,钟师傅手里拿着的,竟是一只正在跳动的人类心脏,那些血管被接上了细小的发条和齿轮。
“快了,”梦里的钟师傅抬起头,那张脸突然变成了周余自己的脸,“就快满了。”
周余尖叫着惊醒,浑身冷汗。
第二天上班,他发现同事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。
午餐时,关系最好的同事小张犹豫着问:“周余,你最近是不是去做了美容?怎么感觉你……有点不一样了?”
周余冲到卫生间照镜子。
镜中的脸,确实还是他的脸,但皮肤的光泽、眼神的细微之处,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。
更像是一个精细的仿制品。
而且,他眼角原本有一道小时候留下的细微疤痕,现在不见了。
他颤抖着卷起袖子,看向那块表。
暗黄色的“时渍”已经覆盖了大半个表盘,表针走动时,会留下拖影。
最恐怖的是,表盘深处,似乎有极其微小的东西在蠕动,像……血管,或者根须。
他决定去找懂行的人。
通过层层打听,他找到一位研究民俗学的退休教授。
教授听他描述后,脸色变得煞白,翻出一本虫蛀的古籍,指着一幅插图:那是一只怀表,表盘长着獠牙般的齿轮,正咬住一只扭曲的人形手臂。
“这是‘时蠹’,一种极其阴邪的玩意儿,”教授声音发颤,“不是表吃时间,是表里的东西在吃‘存在’本身!它会慢慢吃掉你的记忆、你的特征、你的命运轨迹……然后用别人的‘时间材料’拼凑一个‘你’出来。等表盘完全被时渍覆盖,拼凑完成,原来的你就彻底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碎片缝合的‘东西’!”
“那我会怎样?那个‘东西’会怎样?”周余几乎崩溃。
“原来的你?没了,像被擦掉的铅笔字。”教授合上书,不忍看他,“至于那个‘东西’,它会带着你的名字和样子继续活着,直到这块表找到下一个‘饥饿’的目标,把拼凑你的材料,再转嫁出去……循环往复。”
“怎么摆脱它?!”
“除非在时渍覆盖全部表盘前,找到‘蠹心’——也就是最初驱动它的那个核心,把它换掉。但核心通常被上一个人……”教授顿住了,眼中闪过恐惧,“被上一个‘宿主’藏在了他自己身体里。”
周余恍恍惚惚地回到家,看着手腕上已覆盖四分之三表盘的污渍。
他想起梦中那个拿着心脏的钟师傅。
想起钟师傅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。
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来:也许现在的钟师傅,就是上一个“宿主”。
他摆脱了表,却不得不成为“维修者”,为表寻找下一个猎物,并将核心——那枚“饱”的齿轮——藏在自己体内。
所以他才说“换上个‘饱’的零件”。
那枚齿轮,此刻就在钟师傅身体里!
可钟师傅已经消失了。
时间不多了。
周余能感觉到,自己的记忆正在流失。
他昨天还想不起母亲的名字,今天差点忘了自己住在哪。
镜中的自己,越来越像一个陌生的、光滑的人偶。
最后那天夜里,表盘只剩针尖大小一点银色。
周余坐在黑暗中,等待着终结,或者新生。
凌晨三点,所有钟表同步嘀嗒的时刻,门锁传来转动声。
钟师傅走了进来,步伐僵硬,面无表情。
他的胸口位置,透着衣料,发出微弱的、齿轮转动的青光。
“时候到了,”钟师傅说,声音里有一种机械的平滑,“我来取回核心,完成转换。你会成为新的‘维修者’。”
周余想反抗,身体却无法动弹。
钟师傅走近,伸出手指,指甲变得又尖又长,划向自己的胸膛。
没有血流出来,只有齿轮转动的喀嚓声。
他从中取出一枚染着暗红、微微搏动的透明齿轮——正是当初换进周余手表里的那一枚!
然后,他抓向周余的手腕。
就在触碰的前一秒,周余用尽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意志,猛地将手腕砸向桌角!
“咔嚓!”
表壳碎裂,但不是玻璃,而是一种坚硬的、生物质感的甲壳。
一股浓烈的、铁锈与腐烂花朵混合的气味喷涌而出。
表盘下,根本不是机械,而是一团疯狂蠕动的、暗黄色半透明物质,中心包裹着无数细小的、正在咀嚼的人形虚影!
钟师傅发出非人的尖叫,胸口的青光剧烈闪烁。
他手中的核心齿轮啪地碎裂!
那团表盘下的物质猛然膨胀,伸出触须般的东西,缠住了近在咫尺的钟师傅。
钟师傅的身体像融化的蜡一样开始变形,被飞快地拉进碎裂的表壳里。
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。
手表“饱”了。
暗黄色的时渍迅速褪去,表盘恢复光洁,甚至更新了。
表针安静地走着,嘀嗒,嘀嗒。
周余瘫倒在地,看着手腕上完好如初、甚至更加精致的手表。
劫后余生的狂喜几乎将他淹没。
他活下来了!他摆脱了!
他冲进浴室,打开水龙头想洗脸,却突然僵住。
镜子里,他的脸正在慢慢变化,皮肤纹理逐渐粗糙,眼角出现皱纹,头发染上灰白……最终,定格成钟师傅的模样。
周余(或许现在该叫他钟师傅了)缓缓低下头,看向自己的胸口。
透过皮肤,他能看到里面,一枚崭新的、由暗黄物质凝结成的齿轮,正在缓缓转动,发出微弱的青光。
他抬起头,对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、苍老的脸,露出了一个平静的、了然的微笑。
原来,从来没有“摆脱”。
只有“成为”。
他整理了一下衣领,转身走到书桌前坐下,打开一盏旧台灯。
灯光照亮桌上的一张纸,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地址,那是他今天“偶然”记下的、一个刚刚失去珍贵怀表的年轻人的信息。
他拿起笔,在灯光下,开始练习一种苍老而稳重的笔迹。
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。
嘀嗒。
嘀嗒。
时间不紧不慢,吞咽着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