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树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发现自己开始变透明的。
起初只是些微的不对劲。地铁上明明有空位,拎着菜篮的老太太却宁愿摇晃晃地站着,眼皮耷拉着扫过他坐着的区域,像扫过一团空气。
到公司楼下买咖啡,店员重复了三声“下一位”,直接越过他招呼后面的人。
江树敲了敲柜台,手指触碰到大理石台面的实感让他稍许安心,但店员的目光仍然穿透他,落在远处的广告牌上。
“喂!”他提高音量。
毫无反应。咖啡机的蒸汽声、隔壁的谈话声、街道的车流声,一切如常,唯独他的存在,被某种无形的橡皮擦,轻轻抹去了边缘。
他冲回办公室,脚步在走廊地毯上闷响。迎面而来的项目组长夹着文件夹,步伐匆匆。
江树侧身想让,却看见组长丝毫没有减速,直直地撞了过来!
他吓得闭眼,预想中的撞击却没有到来——组长如同穿过一道晨雾,自然而然地“穿过”了他的身体,走了过去,甚至还在对着蓝牙耳机抱怨:“方案今晚必须给我……”
江树僵在原地,低头看自己的手。手指清晰,指甲缝里还有早上洗不掉的蓝色墨水渍。
他冲到卫生间,镜子里的人也冲过来,脸色苍白,瞳孔因恐惧放大。他存在,镜子里有倒影,可为什么……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妻子宋书意的微信:“晚上想吃红烧鱼吗?我早点下班去买。”文字带来的烟火气让他几乎落泪。他颤抖着打字回复:“好。我好像有点不舒服,可能感冒了。”发送成功。几分钟后,回复来了:“多喝热水,早点回来。”
她还记得他。她还看得到他的信息。
下班时,同部门的李薇抱着箱子从他工位旁经过,箱子里是整理好的私人物品。她今天离职。
江树下意识想道个别,却看见李薇停下脚步,望着他的工位——那把椅子,那个电脑,那个他用了五年的茶杯——轻轻叹了口气,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、类似哀悼的情绪。
然后她转身走了,没看他一眼,仿佛他坐着的地方,只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。
江树是跑回家的。钥匙插入锁孔的感觉如此真实,转动,咔哒,门开了。厨房亮着灯,油烟机的轰鸣声传来,还有红烧鱼的酱香气。妻子围着碎花围裙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。
“书意!”他喊,声音带着哭腔。
宋书意没有回头,用锅铲小心地给鱼翻面。“回来啦?洗手准备吃饭。”她的语气平常。
江树走过去,站在她身后,近得能闻到她发梢的洗发水香味。他想抱住她,汲取一点真实的温暖。“书意,你看看我。”他声音嘶哑。
宋书意关了火,将鱼盛进盘子,转身,盘子差点撞到江树胸口。她灵巧地一侧,仿佛绕过了一个障碍物,径直走向餐桌。“今天鱼煎得不错,你肯定喜欢。”她摆好碗筷,两副。
江树的心沉下去,又因为那两副碗筷升起一丝希望。他走到她对面的座位坐下。宋书意也坐下,拿起筷子,夹了一大块鱼腹肉,放进……对面那个空碗里。
然后,她抬起头,目光柔和地聚焦在江树脸上——或者说,聚焦在江树头部后面的那幅装饰画上,微笑着说:“快吃呀,凉了就腥了。”
江树如坠冰窟。他能听见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。她看得见碗,看得见筷子,甚至对着“他”的方向说话,但她看不见他了。彻底看不见了。
“书意,我在这里!我就在你面前!”他猛地站起,挥舞手臂,碰倒了水杯。玻璃杯砸在地上,碎裂,水渍蔓延。
宋书意“啊呀”一声,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水,眉头皱起。“怎么搞的?”她嘟囔着,起身去拿扫帚和拖把,仔细地清理那片区域,动作小心,仿佛怕扎到……仿佛怕扎到可能坐在那里的人。清理完毕,她重新坐下,对着空碗继续吃饭,偶尔还对着空气说两句“公司里的事”“楼下花开了”。
江树崩溃了。他冲进卧室,反锁上门,虽然他知道这锁对现在的他毫无意义。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,屏幕亮起,需要密码。他输入,成功进入桌面。他打开浏览器,搜索“突然不被看见”“存在感消失”……跳出的结果多是心理学文章或科幻小说。
他疯狂地在各种社交平台、论坛发帖描述自己的遭遇,帖子发送成功,但刷新后立刻消失,连“发布记录”里都找不到。他给老朋友、父母打电话,电话能通,但无论他怎样嘶吼,对面传来的只有“喂?喂?听不见啊,信号不好吗?”然后挂断。
他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茧里。世界照常运转,声音、气味、光线一切如常,唯独他,被静默地抹去了。
深夜,宋书意洗漱完上床,在“他”那一侧留出了足够的位置,甚至像往常一样,轻轻拍了拍枕头。
然后她关灯,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。江树蜷缩在卧室角落的地毯上,睁着眼睛,看着黑暗中家具模糊的轮廓,第一次体会到了比孤独更可怕的东西——被彻底否认的存在。
第二天,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医院。他挂了眼科、神经内科、精神科。候诊区拥挤不堪,他穿过人群,无人侧目。叫号系统冰冷地报着数字,永远轮不到他。他直接冲进诊室,一位年迈的医生正在给前一位病人写病历。江树扑到桌前,用力拍打桌面,纸张跳动。
老医生笔尖顿了一下,扶了扶老花镜,抬头,目光掠过江树,对门口的护士说:“下一位。”
“你看不见我吗?!医生!救救我!我在这里!”江树嘶吼,唾沫星子仿佛都要喷到医生脸上。
医生毫无所觉,接过下一位病人的病历本,开始询问病情。江树猛地抓住医生的手腕!触感冰凉而真实。医生却只是轻轻动了动手腕,像是拂开一只不存在的苍蝇,继续对那位真实的病人说:“头疼多久了?”
江树彻底绝望了。他游魂般在医院走廊里穿梭,不知道要去哪里,还能去哪里。直到他经过一扇虚掩的门,门牌上写着“特殊知觉障碍科(研讨)”。鬼使神差,他推门进去。
里面不是诊室,更像一个小型会议室,空无一人,但白板上写着一些字。江树凑近,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褪得干干净净!
白板上写着:“‘’临床观察记录(第七组)”。
下面是一些项目:
最下面,有一行潦草的小字,像是某个医生的随手笔记:“他们就在我们中间,越来越多。我们看不见他们,但他们彼此能看见。医院里现在到处都是。走廊,长椅,甚至……我们背后。”
江树猛地回头!
会议室依旧空无一人。但他忽然感觉到,不是“无人”。空气似乎比别处粘稠,视线中有难以言喻的“凝滞感”。他死死盯着那片空荡,渐渐地,仿佛瞳孔自己调整了焦距——他看到了。
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者,静静坐在角落的椅子上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。一个年轻女人,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边,肩膀微微抽动。门口,还站着一个模糊的、不断轻微变形的人形轮廓,似乎想进来,又不敢。
他们彼此之间,也毫无交流,就像沉浸在各自绝望的透明牢笼中。
江树踉跄着后退,脊背撞到冰冷的墙壁。他明白了,彻底明白了。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噩梦。这是一种病,一种让人从社会层面被“删除”的病。而最恐怖的是,得了这种病的人,能看见彼此——这无尽绝望中的同类,恰恰证明了这绝望的无边无际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。用钥匙开门时,他的手抖得厉害。
家里安静得异乎寻常。没有厨房的声响,没有电视的声音。他走进客厅,看见宋书意坐在沙发上,背对着他,一动不动。餐桌上,依旧摆着两副碗筷,米饭盛得好好的,菜已经凉透,油花凝结。
“书意?”他轻声唤,明知无用。
宋书意没有反应。
江树走过去,绕到她面前。他看见她的脸,惨白如纸,眼睛红肿,显然是哭过很久。但她的眼神是直的,没有聚焦在他身上,而是穿透他,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。她的嘴唇在轻轻颤动,念念有词。
江树凑近,屏住呼吸,终于听清了她不断重复的、破碎的句子:
“江树……你在哪里……”
“我看不见你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我也开始……看不清你了……”
“镜子里的我……好像也……淡了……”
江树的呼吸停止了。他缓缓地、僵硬地转过头,看向客厅入口处的玄关镜。
镜子里,映出客厅的景象,沙发,餐桌,凉掉的饭菜,以及……沙发上坐着的宋书意孤单的背影。
只有背影。
原本应该映出她正面脸庞的地方,只剩下一片朦胧的、仿佛正在缓慢溶解的、人形的虚影。那虚影的边缘,正一丝一丝地,融进周围背景的空气里。
而他自己的影像,在镜子中,从未存在过。
宋书意还在喃喃自语,声音越来越低,越来越模糊,像信号不良的广播:“……红烧鱼……你最爱吃了……快吃呀……”
江树站在原地,看着妻子逐渐稀薄的镜像,又低头看看自己依旧清晰的双手。
然后,他听见身后,通往卧室的走廊深处,传来了极其轻微的、仿佛很多双脚,在小心翼翼地、避免发出声音地……移动的窸窣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