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远在第七天的黄昏,收到了那封信。
信纸是普通的宣纸,边缘微微泛黄,像是被岁月轻轻啃噬过。上面只有一行字,墨迹新鲜得仿佛刚刚写就:“明天日落时,在老槐树下等我。”没有署名,但江远认得这笔迹——是她的。可她已经去世整整七年了。
七天前,正是她的忌日。
江远捏着信纸,指尖冰凉。窗外的夕阳将房间染成血色,他感到一阵眩晕。这不可能。他亲眼看着她下葬,亲手将一捧土洒在棺木上。这七年来,他每天都会去墓前坐一会儿,对着冰冷的石碑说话。可此刻,这封信真实地躺在手心,墨香甚至还能隐约闻到。
他猛地站起身,在房间里翻找起来。抽屉、书架、衣柜……最后,他在床垫下摸到了一个硬物。是一本日记,黑色封皮,烫金字体已经斑驳。他从不写日记。颤抖着翻开第一页,江远看到了自己的笔迹:
“第一天,她回来了。她说只是来看看我。”
江远的心脏狂跳起来。他继续翻看。
“第二天,她坐在窗边,像从前一样哼着歌。我问她是怎么回来的,她只是笑。”
“第三天,她开始忘记一些事。她叫错了我的名字。”
“第四天,她不再说话,只是看着我流泪。”
“第五天,她的皮肤变得透明,我能看见下面的血管在跳动。”
“第六天,她开始腐烂。但我仍然爱她。”
“第七天……”
第七天的页面是空白的。
江远瘫坐在地上,冷汗浸透了衬衫。他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些。一个字都不记得。可这确实是他自己的笔迹,连那个习惯性的句尾勾笔都一模一样。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,房间里没有开灯,只有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,在地板上切割出一片惨白。
他突然想起什么,冲进书房打开了电脑。七年前的新闻档案里,他找到了那篇报道:“年轻女子离奇失踪,疑似遇害,遗体至今未找到。”配图是她的照片,笑靥如花。江远愣住了。不是车祸去世的吗?他记得清清楚楚,那天雨很大,医院的电话在凌晨三点响起……可报道上的日期,正是七年前的今天。而“遗体未找到”这几个字,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睛。
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。未知号码。江远按下接听键,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,带着电流的杂音:“江远,你为什么不来接我?我好冷啊……”是她的声音。江远的手一抖,手机摔在地上,屏幕碎裂成蛛网。但声音还在继续,从听筒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:“老槐树……根须缠得我好紧……你来帮我解开好不好?”
江远发疯似的冲出了家门。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,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,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。老槐树在城西的废弃公园里,他很久没有去过了。那棵树据说有三百年的树龄,树干要三个人才能合抱。小时候他们常在那里玩,她说那棵树有灵性,能听见人们的愿望。
公园的铁门锈蚀得厉害,一推就发出刺耳的呻吟。槐树就在公园中央,月光下,它的影子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。江远一步步走近,心跳如擂鼓。树下什么都没有,只有积了厚厚的落叶,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“我来了!”他喊道,声音在空旷的公园里回荡,“你在哪里?”
一阵风吹过,槐树的枝叶剧烈摇晃起来。江远抬头,看见树梢上挂着一个东西。白色的,在月光下轻轻摆动。他眯起眼睛仔细看——那是一件连衣裙,她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。但裙摆处有深色的污渍,在月光下呈现暗红色。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江远猛地转身。她就站在那里,穿着那件白裙,脸上带着温柔的笑。和七年前一模一样,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。月光照在她身上,她没有影子。
“你……”江远的声音哽在喉咙里。
“我一直在等你想起我。”她向前走了一步,脚下的落叶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“可是你把我忘了,江远。你编造了一个车祸的故事,好让自己安心地活下去。”
“不,我没有……”江远后退,背抵上了粗糙的树干。
“你有。”她的笑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悲伤,“七年前的今天,你带我来到这里。你说要给我一个惊喜。然后你掐住了我的脖子,因为我说要离开你。你说,如果我不能属于你,那就谁也不能拥有。”
江远的脑子里“轰”的一声,一些碎片般的记忆涌了上来。争吵。哭泣。一双手。窒息的感觉。白色的裙子染上了红色。深夜挖土。老槐树的根须……不!这不是真的!
“你把我埋在了这里。”她指着槐树下,“就在你站着的地方。你说,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。”
江远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,月光照亮了一片略微凹陷的区域。他的胃里翻江倒海,几乎要呕吐出来。那些日记……不是幻觉,是被他压抑的记忆。他每天来墓前看望的,是一座空坟。而他真正的罪,就埋在这棵树下。
“现在你想起来了。”她的声音变得缥缈,“七天前,我的执念终于强到可以暂时凝聚成形。我给了你七天时间,希望你能自己承认,自己赎罪。可是你没有。你甚至连这棵树都不敢靠近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江远跪倒在地,泪水终于涌出,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“太迟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现在轮到你了。”
槐树的根须突然破土而出,像无数条苍白的手臂,缠住了江远的脚踝、手腕、脖子。他挣扎着,但那些根须的力量大得惊人,将他向地下拖去。泥土的腥味涌入鼻腔,他看见她站在月光下,身影逐渐变得透明。
“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吧,”她的声音最后传来,“永远。”
泥土淹没了他的头顶。最后一刻,江远看见的不是黑暗,而是一段清晰的记忆:七年前的夜晚,他跪在同一个地方疯狂地挖土,一边挖一边哭。然后他抱起已经冰冷的她,轻轻放入坑中。他说:“等我,我会来陪你。但不是现在……再给我一点时间……”
根须将他彻底拉入地底。泥土重新合拢,落叶被风吹着,覆盖了所有痕迹。
第二天清晨,公园的园丁发现老槐树下有一本黑色封皮的日记。他好奇地翻开,里面写满了字,但墨迹已经模糊不清,只有最后一页还能辨认:
“第七天,我终于想起来了。是我杀了她,也杀了我自己。我们都是被困在时间里的人,她是肉体的死亡,我是灵魂的死亡。而现在,我们要在这棵树下,永远纠缠下去。”
园丁摇了摇头,把日记扔进了垃圾桶。他推着割草机从槐树旁经过,没有注意到,树根处新长出了一小片苔藓,形状像两个依偎的人影。
远处,江远的家里,电话答录机亮着红灯。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留言:“江远先生,这里是市档案馆。关于您查询的七年前失踪案,我们发现了一些新线索。当年在公园槐树下确实发现了人体组织,但经检测,属于两名不同个体。其中一具遗体的dna与失踪者匹配,另一具……与您三年前去世的双胞胎兄弟江遥完全一致。请尽快与我们联系……”
留言到此戛然而止。
窗外的阳光很好,照进空荡荡的房间。书桌上,一封信静静躺着,墨迹新鲜:
“第八天,故事才刚刚开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