雾气是从第三夜开始浓得化不开的。
这座偏远的古镇原本不在苏晓的计划里,她只是追着一幅褪色古画上的景致偶然闯入。
客栈老板娘递来钥匙时,指甲缝里沾着暗红色的垢,像是陈年的朱砂,又像干涸的血迹。
“二楼最里间,推窗可见槐树。”老板娘说话时眼睛没看她,盯着柜台上一只铜制铃铛,“夜里若听见有人唤你名字,。”
苏晓只当是乡野怪谈,含笑点头。
房间比她想象中干净,只是木窗棂上缠着几缕褪色的红线,像是节日后未清理的装饰。她推开窗,那棵老槐树正对着窗口,枝叶在暮色里黑压压地拢成一团,树身上似乎刻着字,隔得远,看不真切。
第一夜无事发生。
第二夜子时,她正对镜卸下耳环,忽然听见极轻的呼唤,从窗外槐树方向飘来:“苏晓……”
声音温润,竟有几分像她已故的祖母。
她心头一颤,险些应声,猛地想起老板娘的话,硬生生咬住下唇。那声音唤了三遍,渐次微弱,最终消散在风里。她凑到窗边看,槐树下空无一人,只有满地落叶被风卷起又落下。
第三夜,雾气来了。
那雾浓得像是有实体,从河面、巷角、屋檐下汩汩涌出,很快吞没了整个镇子。苏晓关了窗,仍能看见灰白色的雾丝从窗缝里渗进来,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和某种淡淡的、类似檀香却又更腐朽的气味。她早早熄灯躺下,却睡不着。
约莫丑时,声音又来了。
这次不是唤名,是一阵细碎的、像是指甲刮过木板的声响,从门外走廊尽头传来。刮擦声缓慢而固执,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了她的门外。
苏晓屏住呼吸。
门外传来低语,这次是年轻男人的声音,带着哭腔:“开门……求求你开门……它要抓到我了……”
她的手指蜷紧被角,冷汗浸湿了鬓发。
“救救我……它在后面……”声音陡然凄厉起来,伴随着猛烈的撞门声!门板震颤,灰尘簌簌落下。苏晓几乎要跳起来冲过去,可就在指尖触及门栓的瞬间,她瞥见了镜子——
昏暗中,镜面映出门口的景象。
那里根本没有人!
只有一团模糊的、不断蠕动膨胀的黑影,紧贴着门缝,每一次撞击,黑影就凝实一分,隐约显出扭曲的人形轮廓!
她猛地缩回手,死死捂住嘴。
撞击持续了十几下,突然停止。门外传来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,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,消失在走廊另一端。苏晓瘫软在床边,直到天光微亮,雾气稍散,才敢颤巍巍拉开门。
门外空荡,但木质门板上,赫然留着数十道深深的抓痕,像是野兽的爪印,却又隐约能辨出人类手指的关节形状。
她冲下楼,客栈大堂空无一人。柜台后的铃铛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碗早已凉透的米粥,粥面上浮着三根直立的筷子。古镇街道被浓雾笼罩,能见度不足十步,往日叫卖的早点摊、挑着担子的货郎全都不见了踪影,整个镇子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。
她凭着记忆往镇口跑,想找到来时的那条路。青石板路湿滑,雾气在她发梢凝结成冰冷的水珠。拐过一个巷角时,她迎面撞上一个人。
是镇上的更夫,一个总是醉醺醺的老头。此刻他却异常清醒,双目圆睁,死死攥住她的手腕:“姑娘!你昨夜应声了?!”
“我没有!”苏晓挣扎。
“那为何‘它们’跟着你?”更夫的声音发颤,指向她身后。
苏晓回头,雾气翻滚,隐约可见七八个人影,高矮胖瘦不一,静静立在十步开外,一动不动。他们的脸笼罩在雾中,看不真切,但苏晓能感觉到,所有的“脸”都朝着她的方向。
“古镇早年遭过瘟,死的人太多,怨气聚在槐树下,化成了‘应声虫’。”更夫语速极快,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,“这东西专诱活人应诺,你应一声,它便食你一分魂,再披着你应下的那声‘诺’,扮作你的模样去害下一个人!昨夜你门外那个,就是前个住那间的书生变的!他应了声‘谁呀’,如今只剩空壳在河滩躺着!”
“怎么破?”苏晓声音发抖。
“找到它的‘本名’!每只虫成形时,会把自己的真名刻在槐树上,用真名唤它三次,它便散形!”更夫塞给她一把生锈的匕首,“去树下看!但记住,雾一散尽,太阳出来前你若还没离开镇子,就永远走不了了!”
说罢,更夫用力推了她一把,自己转身冲进另一条巷子,瞬间被雾气吞没。苏晓不敢停留,拼命朝客栈方向跑,那七八个人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,始终保持十步距离。
回到槐树下,雾气在这里稀薄了些。她扑到树身前,果然看见斑驳的树皮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名字,有些已经随树皮皲裂模糊,有些则鲜艳如新刻。她疯狂搜寻,终于在一个较新的刻痕下,看到了昨夜门外那个年轻声音的名字:周子安。
她深吸一口气,对着槐树大喊:“周子安!”
树身一震,落叶纷飞。
“周子安!”第二声喊出,树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呜咽,一道模糊的人影从树干中剥离出来,踉跄着显现,正是昨夜镜中那扭曲的黑影,此刻已具象成一个面色惨白的书生模样,胸口有个巨大的空洞。
“周子安!”第三声落地,书生发出一声尖啸,身体像沙堡般坍塌,化作一地黑灰,旋即被风吹散。
有效!苏晓精神一振,继续在树上寻找其他名字。她找到了昨晚第一个呼唤她的、像祖母的声音对应的名字,也找到了另外几个刻痕较深、估计害人更多的名字。每喊破一个,就有一道人影消散,跟随她的“尾巴”越来越少。
当她喊破第七个名字时,雾气突然剧烈翻涌!剩余的几个人影同时发出凄厉的嚎叫,不是朝她扑来,而是互相撕咬吞噬!黑血与残肢四溅,最终只剩下一道最高大的人影,吸收完所有同类后,身形暴涨,几乎触及槐树顶端!
那影子低下头,雾气在它脸部位置旋出一个漩涡。漩涡深处,传来老板娘的声音,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:“聪明……可你猜猜,我的名字,在不在树上?”
苏晓瞳孔骤缩,她确实没找到老板娘的名字!
“更夫没告诉你吧?”影子缓缓逼近,每走一步,地面就渗出一片黑水,“喊错名字三次,喊的人就会变成新的‘应声虫’。这镇上所有的人,包括更夫,早就都是虫了……我们轮换着扮成活人,诱骗外来客。槐树上的名字,都是些没用的弃子。”
苏晓背抵槐树,退无可退。影子伸出一只由雾气凝成的巨爪,抓向她的天灵盖:“你喊了九个名字,错了七个,早该变成我们的同类了……咦?”
巨爪停在半空。
因为苏晓抬起了头,脸上惊恐的表情消失殆尽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。她慢慢举起一直紧握的右手,缓缓摊开——掌心躺着一枚小小的、边缘锋利的铜铃舌,正是客栈柜台铃铛里缺失的那部分。
“我也没告诉你,”苏晓轻声说,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,“我祖母就是这镇上的人,六十年前唯一逃出去的祭品。她临终前给了我两样东西:一幅画,引我回来;还有这个。”
她将铜铃舌狠狠刺入槐树树干!
树干发出撕裂般的巨响,刻满名字的树皮瞬间龟裂,所有名字同时渗出汩汩黑血!影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嚎,身体开始崩溃!
“这铃舌是当年镇巫法器的一部分,专克你们的本体——这棵养尸槐!”苏晓拔出血淋淋的铃舌,走向正在消散的影子,“更夫说的是真话,只是顺序反了。不是‘虫’披人皮,是你们这些镇民,为了躲避瘟疫后的饥荒,自愿拜槐树为母,把魂魄卖给树,靠吸食外来者的生气苟延残喘!我祖母不愿同流合污,被你们钉在树上放干了血!”
影子已经瘫倒在地,化作一滩蠕动的黑泥。苏晓蹲下身,用最后一点力气,对着黑泥说:“还有,我确实应了声。”
黑泥猛地一颤。
“昨夜第一次唤名时,我在心里应了。”苏晓的笑容扩大,“所以现在,按照你们的规矩,我是不是也该……分到一点这镇子的‘所有权’了?”
她将沾满树血和黑泥的铜铃舌,轻轻按在了自己的眉心。
雾气在这一刻彻底散去,天光大亮。古镇街道恢复了“热闹”,早点摊冒着热气,货郎叫卖声此起彼伏。客栈老板娘从柜台后抬起头,看着从大门走进来的苏晓,露出和往常一样的麻木笑容:“回来啦?房间还给你留着。”
苏晓点点头,走向楼梯。经过柜台时,她瞥了一眼墙上那面布满污渍的镜子。
镜中,她的倒影一切如常。
只是肩膀后面,槐树枝叶的虚影,一闪而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