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二年,秦淮河边的雨下得黏腻。
唱评弹的翠羽姑娘,嗓子倒了。
不是寻常的沙哑,而是一种诡异的“失声”——她能说话,能低语,但一张口唱曲,喉头涌出的就不是唱词,而是一连串无法辨认的、类似某种方言急促咒念的碎音。
请了大夫,说是癔症。
喝了符水,不见好。
班主没了耐心,将她安置在后院一间久无人住的偏房,冷冷撂下一句:“啥时候嗓子利索了,啥时候再上台。”
那偏房的屋檐极深,瓦当滴下的雨线,在石阶上凿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小坑。
夜深了,雨未停。
翠羽瞪着帐顶,愁苦着自己往后生计。
就在这时,她听见了。
不是雨声。
是说话声。
极低,极细碎,仿佛好几个老人挤在墙角,用气音急切地争辩着什么。
声音来自——屋檐下。
翠羽汗毛倒竖,屏息细听。
那声音时断时续,混在雨声里,勉强能辨出零星字眼:
“……戊寅年……闸口……不对……”
“……是癸未!癸未秋分!李家的船……”
“……你们记错了!分明是甲申夏,大水之后!”
他们在争论某个年份,某件事。
翠羽听得心惊肉跳。
这偏房久无人住,檐下怎会有人?
她壮着胆子,摸到窗边,用舌尖舔破窗纸,凑眼望去。
檐下一片漆黑,只有雨水如帘。
借着偶尔划过的闪电,她看清了:空无一人。
可那争辩声,在雷声间隙,依旧清晰传来,甚至更激烈了些。
翠羽吓得缩回床上,用被子蒙住头。
那声音却像是钻进了脑子,挥之不去。
争辩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,忽地停了。
一片死寂。
只有雨声哗哗。
翠羽刚松半口气,一个全新的、苍老些的声音,颤抖着在檐下响起,带着无边恐惧:
“都……都别吵了……”
“你们听……”
“上面……是不是……又有‘新客’来了?”
此话一出,所有声音骤然消失。
绝对的寂静,比嘈杂更恐怖。
翠羽感到,有无形的“东西”,正在檐下,隔着窗户,“听”着她。
她死死咬住被角,不敢发出丝毫声响。
直到天色微明,雨势渐歇,那令人窒息的感觉才慢慢退去。
翠羽如同大病一场,浑身虚脱。
她挣扎着爬起来,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班主,要求换房。
班主却嗤之以鼻:“鬼话连篇!哪间老房子没点怪声?就你金贵!”
求告无门,翠羽只得回到那偏房。
白日里,一切如常。
只有檐下石阶上那排被水滴凿出的小坑,幽幽地望着她。
她试图靠近屋檐查看,刚走到石阶边,一股莫名的阴冷便包裹上来,让她踉跄后退。
当晚,无雨。
但夜深人静时,那声音又来了。
不再是争辩。
像是一个说书人,在幽幽讲述,听众则不时发出低低的、含义不明的应和。
“……话说那前朝永乐年间,这地方还不是秦淮河畔,乃是一片滩涂。”
“有个姓胡的漕工,得罪了管事的,被诬偷了贡米。”
“就在这附近,被生生……唉,那场面,不提也罢。”
“只是他临死前发了毒誓,说他听见了‘河伯’说话,说他这冤情,‘檐下’记得……”
“后来,每逢阴雨,有人说就听见滩涂上有人哭,一边哭,一边复述那‘河伯’的话,可谁也听不懂……”
翠羽听得入神,恐惧竟被一种离奇的好奇压过些许。
这声音讲述的,是她从未听过的本地秘辛,细节栩栩如生。
接下来几夜,声音时而讲述,时而争论,时而沉默“聆听”。
内容光怪陆离:
明朝商贾的暗账下落,清兵破城时某户藏宝的枯井位置,甚至还有太平天国时期,本地一支秘密乡勇的联络切口……
翠羽渐渐察觉,这些声音,似乎被困在“檐下”这片狭小的空间里。
它们能“听”到现世的一些动静(比如她这个“新客”),也能彼此交流,甚至拥有某些过去的记忆碎片,但对时间流逝的概念极度混乱,常常将不同朝代的事混为一谈。
它们是什么?鬼魂?地缚灵?还是别的什么?
她的“失声”怪病,是否与它们有关?
一个雨夜,声音们又在争论一段缺失的“记忆”,关于某次洪灾的具体日期。
翠羽鬼使神差地,对着窗外檐下,用她那唱不了曲的嗓子,低声插了一句:
“是光绪二十四年,六月初三。县志上有记。”
刹那间,万籁俱寂。
连雨声仿佛都停顿了一拍。
翠羽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
良久,那个最苍老的声音,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与颤抖,幽幽响起:
“她……她能‘听’见我们……”
“她还能……‘说’给我们听?!”
“多少年了……终于……终于又有一个能‘听’又能‘说’的‘桥’!”
其他声音也激动起来,嗡嗡作响。
翠羽不明所以,只觉寒意更甚。
自那晚起,声音对她的态度变了。
它们开始有意识地对她“说话”,倾诉零碎的记忆,提出杂乱的问题,甚至……请求。
它们想让她帮忙“记住”一些事情,或者去某个地方“听听”残留的“声音”。
翠羽起初不敢应,但那苍老声音的一句话打动了她:
“帮你治嗓子……我们知道……你喉咙里堵着的……是‘听’多了的‘杂响’……我们帮你理清……”
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,翠羽答应了它们一个简单的请求:去城西早已废弃的水闸口,站一会儿,“听听”风里的声音,回来告诉它们。
她去了。
站在荒草丛生的闸口,起初只有风声。
但当她凝神静气,刻意去“听”时,隐约的,真的有无数混乱的呜咽、呼喊、铁石摩擦声涌入耳朵,瞬间头痛欲裂。
她记下最清晰的几个片段,回去复述。
神奇的是,复述之后,她喉头那滞涩的异物感,竟真的轻了一分。
交易,就此达成。
她为檐下的声音充当“耳朵”和“嘴巴”,去各处聆听残留的“过去之声”,回来转述。
它们则帮她一点点梳理喉咙里淤积的“杂响”。
她的嗓子渐渐好转,甚至比以往更清亮。
对声音的感知也越发敏锐,能捕捉到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回响——古树下的私语,老井底的叹息,残碑上的默念。
她成了声音们与“过去”的桥梁。
她知道了很多秘密,有些价值连城,有些骇人听闻。
她变得沉默寡言,眼神却异常明亮,仿佛承载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时光。
她以为自己掌控了这种诡异的能力,与檐下的存在达成了平衡。
直到那个冬至的夜晚。
没有雨,也没有风。
夜空如墨,星月无光。
翠羽被一阵极其尖锐、仿佛无数人同时嘶喊的“声音”惊醒。
那声音并非来自檐下,而是从四面八方,从地底,从空气深处涌来,直接刺入脑海!
檐下的声音们也疯狂了,它们惊恐地颤抖、尖叫:
“时辰到了!时辰到了!”
“它们要‘过桥’了!”
“拦住她!别让她‘听’全!”
苍老声音对着翠羽凄厉大喊:“快!堵住耳朵!别看!别听!别看月亮!”
但已经晚了。
翠羽感到自己的“听力”不受控制地无限蔓延、扩张。
她“听”到了整座城市下方,层层叠叠、密密麻麻、无数不同时代的“声音”在同一时刻苏醒、哀嚎、碰撞!
她“听”到了脚下土地深处,并非只有檐下这一小簇“声音”,而是存在着一个无比庞大、混乱、由无数残留“听觉印记”构成的黑暗体!
檐下的声音,不过是其中偶然漂到表层的一小缕涟漪。
而那黑暗体,正循着她这个异常敏锐的“听者”,这个它们寻觅多年的完美“桥梁”,试图将积压了千百年的“声音”洪流,一举倾泻到“现世”中来!
她不是桥梁。
她是堤坝上即将被冲垮的缺口!
无数狂暴的“听觉”碎片冲进她的意识——
刑场上的冷笑,闺阁里的私语,战场上的咆哮,饥荒中的啜泣……
不同朝代、不同身份、无数人的临终呼喊、罪恶低语、悲喜瞬间,全部混杂在一起,将她自身的意识冲得支离破碎!
“不——!”
她想尖叫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只有眼眶、鼻孔、耳道中,缓缓渗出血丝。
在她意识彻底沉沦前,最后“听”清的,是檐下那苍老声音,发出的并非恐惧,而是恍然大悟后的无尽悲凉:
“原来……我们也是‘桥’……”
“我们引来了‘新客’……成了‘它们’的踏脚石……”
“下一个百年……谁会坐在屋里……听我们这群‘檐下旧声’呢……”
翠羽的躯体彻底僵直,瞳孔放大,倒映着空洞的屋梁。
她的耳朵,却似乎还在微微颤动,贪婪地汲取着虚空中的万籁。
第二天,班主发现她时,她已气绝。
身体冰冷,面容扭曲,仿佛经历了极致的恐怖。
但嘴角,却诡异地挂着一丝奇异的微笑,像是在聆听什么美妙的乐曲。
无人知晓她真正的死因。
偏房又被锁上,传言闹鬼,再无人居住。
只有每逢星月无光的至暗之夜,若有耳力极佳者偶然路过,或许会隐约听见,那深深的屋檐之下,传来两个新的、细碎的声音,正在怯生生地、反复争辩着一个问题:
“刚才……是不是有‘新客’……在屋里走过?”
“……你听错了吧?那好像是……很久以前……一个唱曲姑娘的脚步声?”
“……不对,我明明听见,她在‘听’我们说话……”
“……嘘……别吵……你们仔细听……”
“……上面……是不是……又有‘新客’来了?”
雨,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。
水滴落在石阶的老坑里,溅起微小却持久的水花。
年复一年,坑,似乎又深了毫厘。
而这座城市地底,那由无数“听见”与“诉说”构成的、黑暗而饥饿的混沌,在短暂的骚动后,重归沉寂。
等待着,下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。
等待着,下一个天赋异禀的“听者”。
或者,等待着“它们”自己,终于学会如何“诉说”给活人听的那一天。
那时,或许就不需要“桥”了。
那时,每一个屋檐下,都可能响起无人听懂,却又无处不在的、古老的窃窃私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