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默发现那张照片,是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。
父亲去世已经三个月,他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那个旧樟木箱。里面大多是些老物件:褪色的奖状、生锈的钢笔、泛黄的笔记本,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。
相册是那种老式的,黑色硬壳封面,中间烫金“家庭影集”四个字。李默翻开第一页,是父母的结婚照。父亲穿着中山装,母亲穿着红裙子,两人拘谨地站着,笑容有些僵硬。照片已经泛黄,边角微微卷起。
第二页,父亲年轻时的单人照。
第三页,母亲抱着婴儿时的他。
第四页……
李默的手停住了。
那是一张全家福。父亲、母亲、他,还有一个陌生男人。
照片里的他大约五六岁,被母亲抱在怀里。父亲站在母亲右边。而母亲的左边,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,大约三十来岁,平头,方脸,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母亲肩上。
这个男人,李默不认识。
他完全不记得家里有过这样一个亲戚。父亲是独子,爷爷奶奶早逝,母亲那边倒是有个舅舅,但长年在外地,而且长得完全不一样。
李默仔细端详照片。拍摄地点应该是在老家的院子里,背景是那棵石榴树,现在还在。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很自然,尤其是那个陌生男人,笑容灿烂,露出一口白牙。
就好像……他真的是一家人。
李默翻到照片背面,有一行褪色的钢笔字:1985年秋,全家福。
1985年。他那年五岁。
他继续翻相册。在后面的照片里,这个男人又出现了好几次:
一张是他七岁生日,男人抱着他吹蜡烛。
一张是全家去公园,男人推着秋千上的他。
一张是春节,男人在贴春联。
每张照片里,男人都自然地融入家庭场景,表情、动作、位置,都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。而李默自己,在那些照片里,对这个男人表现出孩子般的依赖——靠在他身上,牵着他的手,对着他笑。
可李默的记忆里,完全没有这个人。
一点痕迹都没有。
“妈。”当晚,李默拿着相册去找母亲。
母亲已经七十岁,腿脚不便,住在李默家隔壁的老房子里。她戴上老花镜,仔细看那些照片。
“这是谁?”李默指着那个陌生男人。
母亲看了很久,眉头慢慢皱起来:“这是……你大舅啊。”
“大舅?妈,你只有一个弟弟,是二舅,哪来的大舅?”
母亲愣住了。她摘下眼镜,揉了揉眼睛,又戴上仔细看:“不对啊,这明明是你大舅,你小时候可喜欢他了,他经常带你玩……”
“妈,我没有大舅。”李默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娘家只有外婆、外公和你弟弟。这个人是哪来的?”
母亲的表情从困惑变成了茫然。她盯着照片,嘴唇微微颤抖:“可是……我明明记得……他叫……他叫什么来着?”
她想了很久,最后摇摇头:“想不起来了。奇怪,明明刚才还记得的。”
李默感到一阵寒意。
第二天,他去了舅舅家。舅舅比他母亲小五岁,是个退休教师,平时喜欢研究家谱。李默把照片给他看。
“舅舅,你认识这个人吗?”
舅舅看了半晌,摇摇头:“不认识。这是谁?”
“照片上写的是‘全家福’,他就站在我妈旁边。”
舅舅又仔细看了看:“可能是远房亲戚吧?或者是你爸的朋友?”
“但你看这张。”李默翻出那张生日照片,“他抱着我,我在他怀里笑得很开心。如果是远房亲戚或者朋友,会这么亲密吗?”
舅舅推了推眼镜,表情变得严肃:“你把照片给我,我研究研究。”
一周后,舅舅打来电话,声音有些异样:“小默,你来一趟,我发现了点东西。”
李默赶到时,舅舅正坐在书桌前,面前摊着好几本相册和一些旧文件。
“我把我家所有的老照片都翻了一遍。”舅舅说,“找到了十二张有这个男人的照片。最早的一张是1978年,最晚的是1992年。”
“1992年?”李默算了一下,“那就是我十二岁的时候。”
“对。”舅舅指着其中一张照片,“这张是1992年春节,在我们家拍的。你看,他就站在你外婆旁边。”
照片上,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餐桌前。外婆坐在正中,左边是母亲,右边就是那个陌生男人。李默站在男人身后,手搭在他肩上。
“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个人。”李默说,“但我更奇怪的是,为什么你们也都不记得?如果他真的存在,和家里这么亲密,为什么这些年从没人提起过?”
舅舅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还有更奇怪的。”
他打开一个文件夹,里面是几张复印的旧文件。
“我查了家族户口档案。”舅舅说,“从你太爷爷那辈开始,每一代的家庭成员都有记录。但我们这一支,从来没有一个符合这个男人的记录。他不是我们的亲戚,至少官方记录上不是。”
“那他到底是什么人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舅舅的表情有些不安,“但小默,我昨晚做了个梦。梦见他了。在梦里,他牵着小时候的你去买糖葫芦,你叫他‘叔叔’。醒来后,那段记忆特别清晰,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。”
“那现在呢?还记得吗?”
舅舅想了想,摇摇头:“又模糊了。只记得做过这个梦,但细节想不起来了。”
李默把照片带回家,扫描进电脑,放大仔细看。在最高分辨率下,他发现了一些细节。
那个男人的左手腕上,有一道疤。不是很明显,但能看出来,从手腕内侧一直延伸到手掌边缘。
李默突然想起,自己手腕上也有道疤。
他卷起袖子。左腕内侧,一道淡白色的疤痕,和照片上男人的疤痕位置、形状几乎一模一样。这道疤是他七岁时被玻璃划伤留下的,缝了五针。
巧合吗?
他又仔细看男人的脸。鼻子、眼睛、嘴巴……看着看着,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。
这个男人,和他有几分相似。
不是完全的像,而是一种神态、轮廓上的相似。特别是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,和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很像。
李默打开父亲的旧照片,一张张对比。越对比,那种相似感越强烈。这个陌生男人,像是父亲和某个亲戚的混合体。
就在这时,妻子林晓下班回来了。
“你看什么呢?”她凑过来,看到电脑屏幕上的照片,“哟,这是谁啊?跟你爸长得有点像。”
“你也觉得像?”
“嗯,特别是这个鼻梁,还有额头。”林晓指着屏幕,“这是你家亲戚?以前没听你说过。”
“我也不认识。”
林晓奇怪地看着他:“不认识?那怎么有这么多照片?”
李默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。林晓听完,脸色变了变:“你是说,全家都不记得这个人,但照片证明他存在?”
“对。”
林晓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我有个朋友,是搞心理学的。要不问问他?也许是什么……集体记忆缺失之类的?”
第二天,李默见到了林晓的朋友,赵医生。赵医生四十多岁,在精神病院工作,专攻记忆障碍。
看了照片和听了描述后,赵医生沉思了很久。
“这种情况,我在文献上看到过类似案例。”他说,“叫做‘家庭幽灵’现象。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,出现在家庭照片和记忆中,但实际并不存在。通常解释是,这是家庭无意识共同创造的一个‘心理形象’,用来填补某种情感空缺。”
“但照片是真实的。”李默说,“这不是p图,是实实在在的老照片。”
“照片可以伪造。”赵医生说,“不过你这些照片看起来年代久远,伪造难度很大。另一种可能是,这个人确实存在,但和你们家关系不深,只是偶然出现在几张照片里。而你们的大脑,为了解释他的存在,自动创造了关于他的记忆碎片,但这些碎片又随时间消散了。”
这个解释似乎合理,但李默觉得不对。
如果只是偶然出现在照片里的陌生人,为什么会出现在十几张不同时间、不同地点的照片里?为什么每次都在家庭活动的核心位置?为什么在那些照片里,家人都对他表现出亲密?
更重要的是,为什么连母亲都不记得了?一个曾经如此亲密的人,怎么可能被完全遗忘?
李默决定深入调查。
他先去了老家的街道办,查八十年代的常住人口登记。工作人员帮他翻出泛黄的登记册,一页页查找。最后,在1982年至1993年的记录中,找到了一个名字:陈建国。
登记表上贴着一张黑白一寸照,虽然模糊,但能认出就是那个男人。
“陈建国……这是谁?”李默问工作人员。
“这得查迁出记录。”工作人员又翻找了一会儿,“找到了,1993年5月迁出,迁往地是……空白,没写。”
“能查到他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吗?”
工作人员摇摇头:“这上面只登记了姓名、性别、出生日期和户籍地址。关系栏是空的。”
李默抄下了信息:陈建国,男,生于1955年3月12日,户籍地址就是他老家的地址,但门牌号不同——是隔壁的202号,而李默家是201号。
可李默记得很清楚,隔壁202号住的是一对老夫妇,姓王,没有孩子。什么时候住过这个陈建国?
他去了派出所,想查这个人的身份证信息。但系统显示:查无此人。
“怎么可能?有户籍登记,怎么会查不到身份证信息?”
户籍警解释:“八十年代的登记很多不完善,有些人登记了,但后来没办身份证,或者身份证信息没录入系统。如果这个人后来出国了、死亡了,或者就是漏录了,都有可能查不到。”
“能查死亡记录吗?”
“得有直系亲属申请,或者警方需要。”
李默无功而返。但他不死心,又去了档案馆,查1980年至1995年间的本地报纸。他想看看有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报道。
花了三天时间,翻阅了无数泛黄的报纸,终于,在1992年8月的一份地方小报上,他看到了一则简讯:
“昨日,本市居民陈建国因突发疾病被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。据悉,陈建国现年37岁,独居,无亲属。目前情况危急。”
突发疾病?什么病?抢救过来了吗?后续如何?
李默又往后翻了几个月的报纸,再没有相关报道。
他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。医院的病历档案只保存三十年,1992年的记录可能已经销毁了。但接待他的档案室工作人员说,如果是很特别的病例,可能会有单独存档。
“能帮我查一下吗?一个叫陈建国的人,1992年8月入院的。”
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查询,摇摇头:“没有这个名字。”
“那……1992年8月,有没有接收过一个独居、无亲属、突发疾病的男性患者?”
工作人员想了想:“这个我得查纸质档案,需要时间。你留个电话,我找到了通知你。”
等待的时间里,李默又做了两件事。
第一,他把所有有那个男人的照片,拿到专业的摄影鉴定机构,检测是否被修改过。结果很快出来了:所有照片都是原始胶片冲印,没有拼接、覆盖或任何修改痕迹。
第二,他走访了老家附近的老邻居。大多数老人都搬走了,只找到两位还住在附近。
第一位是张奶奶,八十多岁了,耳朵有点背。李默给她看照片,她眯着眼看了半天。
“这个人……有点面熟。”她喃喃道,“好像以前见过……是不是住202那个?”
“对,您记得他?”
“记得一点。”张奶奶说,“不太爱说话,独来独往的。好像身体不太好,经常看到他从医院拿药回来。后来……后来好像搬走了?还是去世了?记不清了。”
“他和我家关系怎么样?”
“关系?”张奶奶想了想,“好像还行吧,有时候看到他去你家串门。你小时候,他还带你玩过呢。”
第二位是刘爷爷,以前是街道干部。看到照片,他立刻说:“哦,小陈啊。记得记得。挺可怜一个人,父母早逝,没结过婚,一个人住。后来得病死了。”
“什么时候死的?”
“九几年吧,具体记不清了。”
“他和我家关系密切吗?”
刘爷爷犹豫了一下:“这个……怎么说呢。他人不错,你爸妈对他挺照顾的,经常叫他来家里吃饭。你小时候也挺喜欢他,老跟在他屁股后面叫‘陈叔叔’。不过后来他病了,就不怎么见得到了。”
这段描述,和照片里的景象吻合。
但为什么家人都不记得了?
几天后,医院档案室打来电话。
“李先生,我找到了你要的记录。确实有这么一个病人,1992年8月15日入院,8月20日去世。”
“什么病?”
“病历上写的死因是‘多器官功能衰竭’,但病因不明。奇怪的是,当时的医生做了很多检查,都没查出具体病因。病人入院时已经昏迷,没有家属,所以治疗记录很简单。”
“遗体呢?怎么处理的?”
“按无名尸处理,火化了。”
李默挂掉电话,心里沉甸甸的。
这个陈建国,确实存在过。曾经住在隔壁,和家人关系不错,1992年因病去世。按理说,这样的一个人,家人应该记得。尤其是母亲,她不是那种冷漠的人,对邻居都很热心,怎么会完全忘记一个曾经关系不错的人?
除非……有什么原因让他们必须忘记。
李默想起舅舅说的那个梦,梦里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,但醒来就忘了。会不会不是遗忘,而是某种……抑制?某种主动的、无意识的记忆压制?
他想起赵医生提到的“家庭幽灵”现象,但赵医生解释为心理创造,可这个人真实存在过。难道真实存在的人,也能成为“家庭幽灵”吗?
就在这时,李默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。
“是李默先生吗?”一个女人的声音,有些沙哑。
“是我。”
“我看到了你在网上发的寻人启事,找陈建国的信息。”
李默确实在几个本地论坛发了帖子,附上照片,询问是否有人认识这个人。
“你认识他?”
“不认识。”女人说,“但我家也有类似的情况。”
李默愣住了:“什么情况?”
“我家老照片里,也有一个陌生人。一个女的,大概三十多岁,出现在我们家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照片里。我爸妈都不记得她,但我奶奶临死前,迷迷糊糊的时候说过一句‘小芳怎么好久没来了’。小芳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我查了,确实有这个人,以前住我们家楼下,1991年车祸去世了。但奇怪的是,我爸妈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,就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。”女人顿了顿,“我觉得,这不是巧合。你方便见面聊聊吗?”
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。女人叫周婷,四十岁左右,是中学历史老师。她带来了一本相册,里面果然有一个陌生女人,出现在七八张家庭照片里。
“我研究这个现象两年了。”周婷说,“我找到了六家有类似情况的家庭。都是八九十年代的照片里,多出一个陌生人。这些陌生人都是真实存在过的,但都在九十年代初去世,而且死因都有点……不明不白。最奇怪的是,这些家庭的核心成员,都对这个人的记忆非常模糊,甚至完全遗忘。”
“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?”
周婷压低声音:“我有个猜测,但听起来可能有点荒谬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我觉得,这些人可能不是普通的人类。”
李默看着她:“什么意思?”
“我调查的六个案例,加上你的,一共七个。这七个人的共同点除了死亡时间集中、死因不明,还有一个:他们都没有童年照片。”
“没有童年照片?”
“对。我找到了其中三个人的户籍档案,他们的出生记录都很简略,父母信息不全,有的甚至没有。而且,他们好像都是突然出现在那个社区,没有以前的痕迹。”周婷说,“就像……他们是凭空出现的。”
李默想起陈建国的户籍记录,确实父母信息是空白。
“还有更奇怪的。”周婷拿出一个笔记本,“我问过还记得这些人的老人,他们的描述都很类似:性格温和,不爱说话,独居,没有亲密关系,但和邻居相处融洽。而且,他们似乎特别擅长……融入家庭。”
“融入家庭?”
“对。就像你照片里的,这个陈建国完全融入了你们的家庭活动,看起来就像一家人。”周婷翻到她家的照片,“你看这个小芳,在我家照片里,她抱着我妹妹,喂她吃饭,就像我妹妹是她亲生的一样。”
李默看着那些照片,一股寒意爬上脊背。
“你觉得他们是什么?”
周婷沉默了很久,终于说:“我觉得,他们可能是某种……需要寄生在家庭记忆里的存在。”
“寄生?”
“对。通过融入家庭,让家庭成员在记忆里接纳他们,把他们当成家人。然后,他们从这种‘被记住’中获得某种……能量?或者存在感?”周婷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很荒唐,但她的表情很认真,“而当他们死亡后,被寄生的家庭会逐渐遗忘他们,因为不再需要提供‘记忆养分’了。”
李默想起母亲看照片时的困惑,舅舅梦里清晰醒来模糊的记忆,都像是记忆在被慢慢擦除。
“可是,如果他们需要被记住,为什么家人最后会遗忘?”
“也许是因为他们死了。”周婷说,“死亡切断了连接。或者,像寄生虫离开宿主后,宿主会慢慢恢复。”
这个理论虽然离奇,但似乎能解释一些现象。
“那你觉得,他们到底是什么?外星人?鬼魂?还是什么未知生物?”
周婷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但我查过一些民间传说,有些地方有‘影人’‘记忆食客’的说法,就是那种靠吃别人记忆存在的灵体。不过那些都是迷信传说。”
李默回到家,整晚没睡。他反复看那些照片,看陈建国在每一张照片里的笑容。那笑容看起来很温暖,很真诚,但现在看来,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。
如果周婷的猜测是真的,那么陈建国曾经“寄生”在他的家庭记忆里。他分享了李默的童年,参与了家庭的重要时刻,被当成家人接纳。然后,在1992年,他死了,离开了,家人渐渐遗忘了他。
但为什么照片还在?
为什么这些记忆的载体没有被一起清除?
第二天,李默接到母亲的电话,声音惊慌:“小默,你快来,出事了!”
李默赶到母亲家,看到母亲脸色苍白,手里拿着一张照片。
“我刚才收拾东西,又找到一张照片。”母亲颤抖着递过来,“你看这个。”
这是一张李默没见过的照片。应该是九十年代初拍的,在公园里。照片上,母亲抱着还是婴儿的妹妹,父亲站在旁边,而陈建国……抱着一个婴儿。
那个婴儿,看起来也就几个月大。
“这是谁的孩子?”李默问。
母亲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:“我不记得了……完全不记得有这张照片,也不记得这个孩子……可是,你看这个婴儿的衣服……”
李默仔细看。婴儿穿的小衣服,他认识。
那是他妹妹小时候的衣服。他家里有妹妹的相册,里面有张照片,妹妹就穿着这套衣服。
“这不会是……你妹妹吧?”母亲的声音在发抖。
李默感到一阵眩晕。照片上的婴儿,确实很像妹妹小时候的样子。但如果那是妹妹,为什么会被陈建国抱着?而且看起来那么自然,就像父亲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。
“妈,你再仔细想想,这个陈建国到底是谁?”
母亲抱着头,痛苦地说:“我想不起来……越想头越痛……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想起来……”
李默突然想到一个问题:“妈,妹妹是什么时候出生的?”
“1990年3月啊,怎么了?”
“陈建国是1992年8月去世的。也就是说,妹妹两岁多的时候,他还在世。”李默看着照片,“如果他经常来我们家,妹妹应该对他有印象。虽然那时候她还小,但两三岁的孩子已经有记忆了。”
“可是你妹妹从来没提过这个人。”母亲说。
这就是问题所在。全家人都没提过,就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。
李默决定去找妹妹。
妹妹李晓比李默小八岁,现在在外地工作。李默给她打了视频电话,把照片发给她。
“晓晓,你认识这个人吗?”
李晓在屏幕那头仔细看了一会儿,摇摇头:“不认识。这是谁?”
“你再仔细看看,想想小时候有没有见过这个人。”
李晓又看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哥,你这么一说……我好像有点印象。不是记得这个人,是记得一种感觉。”
“什么感觉?”
“小时候,大概三四岁吧,我经常做同一个梦。”李晓慢慢说,“梦见一个男人抱着我,在院子里走。我看不清他的脸,但感觉很安全,很温暖。那个梦做了好多次,后来就不做了。”
“你从来没说过。”
“因为就是个梦啊,没什么好说的。”李晓顿了顿,“不过现在看到这张照片,我突然觉得……梦里那个人,可能就是照片里这个人。”
挂掉电话后,李默久久无法平静。
陈建国不仅出现在他的童年,也出现在妹妹的童年。甚至在妹妹的潜意识里,还残留着关于他的感觉。
但他却被所有人遗忘了。
除了照片。
李默再次联系周婷,告诉了她新发现。周婷听了,沉默了很久。
“我有个想法。”她说,“也许我们可以做个实验。”
“什么实验?”
“既然这些人依靠家庭记忆存在,那如果我们强行恢复记忆,会不会发生什么?”
“怎么强行恢复?”
“催眠。”周婷说,“我认识一个很靠谱的催眠师,专门做记忆回溯的。也许可以让你母亲试试,看能不能唤醒关于陈建国的记忆。”
李默犹豫了。母亲年纪大了,他担心催眠会有风险。但最终,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。
催眠安排在一周后。催眠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性,看起来很专业。她在自己工作室里进行,房间里灯光柔和,有淡淡的香薰味。
母亲躺在躺椅上,有些紧张。催眠师温和地引导她放松,进入浅度催眠状态。
“现在,我想让你回到1990年。”催眠师的声音平静而有磁性,“你女儿刚出生不久,你抱着她,在家里……”
母亲的呼吸变得平稳。
“现在,你家里来了一个客人。一个男人,三十多岁,平头,方脸,穿着灰色衬衫。他来看你和孩子……”
母亲的眉头微微皱起。
“你看到他了吗?”
“看……看到了。”母亲的声音很轻,像梦呓。
“他是谁?”
“是……建国。”
“陈建国?”
“对……”
“他经常来你家吗?”
“经常……他喜欢孩子……经常抱晓晓……”
“你和他关系怎么样?”
“很好……他就像……就像家人一样……”
“他现在在你面前吗?”
“在……”
“他在做什么?”
“抱着晓晓……轻轻摇……唱歌……”
“唱什么歌?”
母亲哼起了一段旋律。很老的儿歌,《小燕子》。
李默坐在旁边,听着母亲哼歌,突然觉得这旋律很熟悉。不是一般的熟悉,是那种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熟悉。他小时候,好像也有人给他唱过这首歌。
催眠继续。
“除了来你家,陈建国还做什么工作?他靠什么生活?”
“他……身体不好……不上班……有时候帮邻居修东西……”
“他有其他亲戚朋友吗?”
“没有……就一个人……”
“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?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?”
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。催眠师耐心等待。
“他……”母亲的声音更轻了,“他不老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好几年了……他样子没变过……”
李默和周婷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。
“从你认识他开始,他样子就没变过?”
“嗯……一直那样……”
“他有没有说过自己从哪里来?父母是谁?”
“说过……他说父母都死了……他是外地来的……”
“具体哪里?”
“没说……”
催眠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:“1992年,他生病去世了,你还记得吗?”
母亲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。
“记得……他病了……很重的病……”
“你去看过他吗?”
“去了……在医院……他躺在那里……很瘦……皮包骨头……”
“他说了什么吗?”
“他说……谢谢……谢谢我们记得他……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……他死了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开始颤抖,“火化了……没有葬礼……什么都没有……”
“你难过吗?”
“难过……但后来……后来就慢慢忘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忘了?”
“不知道……就是想不起来了……像做了一场梦……”
催眠师开始引导母亲平静下来,慢慢唤醒她。
母亲醒来后,看起来很疲惫,但对催眠过程中的对话完全没印象。催眠师说这是正常的,被催眠者往往不记得具体内容。
离开工作室后,李默和周婷在咖啡馆坐下,两人都心事重重。
“他不老。”周婷重复着这句话,“这解释了很多问题。如果他真的从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,样子没变过,那肯定不是普通人。”
“那他到底是什么?”
周婷摇摇头,然后突然想到什么:“对了,你刚才听到你母亲哼歌了吗?《小燕子》。”
“听到了,怎么了?”
“我家那个小芳,也会唱这首歌。”周婷说,“我奶奶说过,小芳经常哼这首歌哄孩子。我调查的其他几家,也有类似的情况,那些‘寄生者’都会唱一些老儿歌。”
“这是某种……特征?”
“或者,这是他们获取记忆的方式。”周婷说,“儿歌通常是童年的最早记忆之一。如果他们通过儿歌建立联系,可能会更容易融入家庭记忆。”
李默感到一阵恶寒。想象一下,一个不会变老的人,用儿歌获取孩子的信任,慢慢融入家庭,成为记忆的一部分。然后,在某一天,突然消失,或者“死亡”,被家人慢慢遗忘。
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……记忆寄生。
“可是目的是什么?”李默问,“如果他们真的不是人类,为什么要做这些?只是为了被记住?这有什么意义?”
“也许被记住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。”周婷说,“就像我们需要吃饭喝水,他们需要被记住。家庭记忆可能是他们的……食物。”
这个说法太诡异,但越来越符合所有线索。
那天晚上,李默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他回到了五岁的时候。老家的院子,石榴树开满了花。陈建国坐在树下的藤椅上,抱着他,轻轻地摇。
“小默,你长大了想做什么?”陈建国问,声音很温柔。
“我想当科学家!”五岁的李默大声说。
“好啊,当科学家好。”陈建国笑了,“那你要记住陈叔叔,等陈叔叔老了,你发明药给陈叔叔治病,好不好?”
“好!我一定记住陈叔叔!”
“那我们拉钩。”
两只手,一只大手,一只小手,小拇指钩在一起。
“拉钩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。”
梦里的画面如此清晰,李默甚至能感受到陈建国手上的温度,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。
醒来时,李默发现自己满脸泪水。
那段记忆,他完全忘记了。但现在,在梦里,它又回来了。如此真实,如此鲜活。
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:遗忘不是偶然的。是陈建国离开后,这段记忆被有意地、慢慢地抹去了。就像寄生虫离开宿主后,留下的痕迹会被身体慢慢清除。
但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?是因为他在调查?因为他在接近真相?
第二天,李默接到周婷的紧急电话。
“李默,你看新闻了吗?城西老居民区发生火灾,烧了一栋老楼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那栋楼,是我调查的一个案例里,‘寄生者’曾经住过的地方。”周婷的声音很紧张,“而且,我联系的那几家,有两个人突然联系不上了。电话不通,家里没人。”
“你觉得和我们的调查有关?”
“我不知道,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。”周婷说,“我们可能触动了什么。这些‘寄生者’虽然死了,但他们的……同类?可能还在。他们不想让我们继续调查。”
李默想起梦中陈建国温柔的笑容,突然觉得那笑容背后,可能藏着完全不同的东西。
“我们得停一下。”周婷说,“为了安全。”
但李默停不下来。他已经陷得太深了。
他去了老家的院子,那棵石榴树还在。他站在树下,闭上眼睛,努力回忆。一点一点,像从深水里打捞碎片。
陈建国教他骑自行车,在后面扶着,然后悄悄松手。
陈建国带他去河边钓鱼,钓到一条小鱼,又放生了。
陈建国在他发烧时,整夜守在他床边,用湿毛巾给他擦额头。
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回来。每一个都那么清晰,那么真实。但同时,一种深深的悲伤也涌上来——为这个曾经如此亲密、却被完全遗忘的人。
但真的是遗忘吗?还是被偷走了?
那天傍晚,李默在院子里坐到天黑。起身准备离开时,他突然看到,石榴树下的泥土,有一块颜色不太一样。
他走过去,蹲下查看。那块土比较松,像是被翻动过。他找来一把铁锹,轻轻挖开。
挖了大概半米深,铁锹碰到了什么东西。
硬硬的,像是个盒子。
李默心跳加速。他小心地清理周围的土,挖出了一个铁盒子,大约鞋盒大小,锈迹斑斑。
盒子上有把锁,但已经锈坏了。李默轻轻一掰,锁就断了。
他打开盒子。
里面是一些旧物:一枚褪色的少先队徽章,几张粮票,一个橡皮筋扎着的一小撮头发,还有……一本日记本。
李默拿起日记本,手在颤抖。
这是陈建国的日记。
他翻开第一页,日期是1978年5月3日。
“今天搬到了新地方。201号住着一对年轻夫妇,人很好。希望这次能待久一点。”
往后翻,是一些日常记录:和邻居的交往,天气,身体感受。字迹工整,但内容很简略。
直到1980年的一页:
“孩子出生了,是个男孩。他们叫他小默。今天我第一次抱他,小小的,软软的。他对我笑了。也许这次可以成功。”
成功什么?李默继续翻。
1982年:
“小默会走路了,会叫‘叔叔’了。他喜欢我抱。记忆连接很稳定,比上次好多了。”
1985年:
“拍了全家福。站在他们旁边,感觉就像真的是一家人。这种被记住的感觉……真好。希望这次能坚持久一点。”
1988年:
“小默上小学了。他问我为什么不会老。我说我生病了,长得慢。他相信了。孩子真好。”
1990年:
“他们家又有了一个孩子,女孩。我抱着她,就像当年抱小默一样。新的连接建立了,但旧的也开始松动。小默渐渐长大了,记忆开始褪色。这就是代价吗?”
1992年,最后一篇日记,日期是8月10日:
“身体越来越差了。记忆供养不够了。小默快要完全忘记我了,晓晓还小,连接不稳定。这次又失败了。但我不后悔。被记住的这些年,很温暖。”
“盒子里的头发,是我从两个孩子那里收集的。有他们的头发,也许下次能找到他们。即使他们不记得我了,我还会记得他们。”
“再见了,小默,晓晓。希望你们好好长大。”
日记到这里结束。
五天后,陈建国入院,去世。
李默坐在地上,抱着日记本,泪水无声地流下来。
原来不是寄生。
是某种更悲伤的东西。
这些“寄生者”,他们需要被记住才能存在。他们寻找家庭,融入家庭,成为家庭记忆的一部分。而当孩子长大,记忆褪色,他们就会衰弱,最终“死亡”。
陈建国不是偷走记忆的寄生虫。他是一个渴望被记住的……无论是什么的存在。他陪伴了李默的整个童年,给予温暖和关爱,只为了被记住。
而当李默渐渐长大,渐渐遗忘,陈建国就渐渐衰弱,最终死去。
那些被遗忘的,不是被偷走的记忆,是随着陈建国的死亡一起消失的连接。
李默想起了母亲催眠时说的话:“他说……谢谢……谢谢我们记得他。”
不是讽刺,是真诚的感谢。
谢谢你们,曾经记住我。
让我存在过。
李默把盒子重新埋回石榴树下。他把日记本留下了,这是陈建国存在过的证明。
那天晚上,李默做了一个决定。
他要记住陈建国。不是作为调查对象,不是作为诡异现象,而是作为那个曾经陪伴他童年、给予他温暖的陈叔叔。
他把陈建国的照片放进家庭相册,放在父母照片旁边。
他告诉妹妹关于陈建国的事,告诉她那些模糊的梦可能是真实的记忆。
他甚至在清明节,为陈建国烧了点纸钱,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。
周婷后来联系他,说她的调查被迫停止了。那些消失的家庭又出现了,但他们都说不认识什么“寄生者”,之前的对话也都不记得了。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,抹去了所有痕迹。
只有李默还记得。
因为他选择记住。
有时候,深夜,李默会拿出那本日记,读一读那些简单的记录。读陈建国如何为他的每一步成长而高兴,如何珍惜每一次被记住的时刻。
然后他会走到窗前,看着城市的灯火,轻轻哼起那首《小燕子》。
他希望,在某个地方,陈建国还能感受到,还有人记得他。
即使这记忆终有一天也会褪色。
但在那之前,他会努力记住。
记住那个不会变老的陈叔叔。
记住那些被遗忘的温暖。
记住,在这个世界上,有些存在的方式,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理解。
但他们真实地存在过。
爱过。
被记住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