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日后，北疆铁壁城。
风像刀子一样刮过，卷起城墙顶上细碎的雪沫。
听风吟的马车在黄昏时分驶入北营辕门。
周万毅早已率众将在营门外等候。
他未披甲胄，只穿着一身常服，身形笔直地站在雪地里。
“末将周万毅，恭迎听大人。”他抱拳行礼。
在他身后，站着韩青、赵勇、刘一虎等将领，他们也纷纷行礼。
听风吟下了马车，目光扫过众人。
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，只有风吹过的凛冽。
“周将军不必多礼。”他抬手虚扶，“本官奉旨巡边，不敢劳动各位等候。”
周万毅侧身作出一个“请”的姿势：“听大人一路辛苦，请。”
一行人先后步入帅帐。
帐内炭火烧得极旺，空气中弥漫着美酒佳肴的香气。
众人按坐次纷纷落座。
周万毅举杯向听风吟道：“末将等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，请听大人笑纳。”
“不敢。”听风吟也举起酒杯。
众将依次向听风吟敬酒。
酒过三巡之后，帐内的气氛却始终热络不起来。
周万毅的表情很僵硬，韩青一直低着头喝闷酒，赵勇则时不时抬眼看向听风吟，眼神复杂。
只有刘一虎还在勉强说笑，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，似乎并不能让气氛活跃半分。
看来他们对听风吟此来的目的多少有所耳闻。
沉闷许久后，周万毅似乎忍不住了。
他放下酒杯，开口道：“听大人，不知皇上此次派大人前来，除了劳军，是否还有其他旨意？”
闻言，听风吟轻咳一声，似乎准备说话。
帐内瞬间安静，所有人都看向听风吟。
只见他缓缓起身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圣旨展开来：“北营主将周万毅听旨。”
周万毅忙离开座席，稍整衣襟后跪在地上。
韩青、赵勇、刘一虎等人也跟着跪下。
听风吟开始宣读圣旨。
前面无非先是褒奖周万毅戍边有功，为国尽忠云云。
后面紧接着话锋一转：“特擢升周万毅为兵部侍郎，即日回京赴任。北营事务，暂由副将张诚代理，待朝廷另择良将……”
圣旨宣读完，帐内死一般的寂静。
听风吟卷起圣旨，看向跪在地上的周万毅：“周将军，接旨吧！”
周万毅抬起头，并没有立刻接旨，而是看着听风吟，看了很久。
然后，他忽然笑了：“兵部侍郎？末将一个粗人，大字不识几个，去兵部能做什么？难道给各位大人端茶倒水吗？”
听风吟面色不变：“周将军说笑了，此乃皇上隆恩。”
“隆恩……”周万毅重复着这两个字，笑容渐渐敛去。
他站起身，却没有接圣旨。
“周将军。”听风吟抬眼看他，目光冷冽，“你想抗旨？”
空气骤然紧绷。
刘一虎赶紧站起来打圆场：“周兄，别冲动，别冲动……”
赵勇也拉住周万毅的手臂，低声道：“周将军！”
周万毅抬手，制止了众人。
他走到听风吟面前，伸出手：“末将，接旨。”
声音平静，听不出喜怒。
听风吟将圣旨递到他手中。
两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接触。
周万毅的手很粗糙，布满老茧，像铁一样硬。
接旨后，周万毅退后两步，将圣旨高举过头，朗声道：“末将谢主隆恩！”
然后他将圣旨仔细卷好，捧在手中。
“听大人一路辛苦，今日请早些歇息。”他说道，“末将还有些军务要交接，先告退了。”
说完，他转身大步走出帅帐。
韩青狠狠瞪了听风吟一眼，也跟着出去了。
赵勇叹了口气，摇摇头，也走了。
只剩下刘一虎，尴尬地站在原地，搓着手：“听大人您……您别介意，老周他就是这么个脾气……”
“无妨。”听风吟坐下，重新端起酒杯，“刘将军你也去忙吧。”
刘一虎如蒙大赦，赶紧溜了。
帐内空荡荡的。
听风吟一个人坐在那里，慢慢喝着酒。
酒是北疆的烈酒，入喉像火烧。
他却感觉不到暖意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帐帘被掀开。
周万毅去而复返。
他已换下常服，穿了一身便装，手里提着一坛酒。
“听大人还没歇息？”他问。
“周将军不是也没歇息嘛！”听风吟抬眼。
周万毅走过来，在听风吟对面坐下。
他拍开酒坛的泥封，倒了两碗酒。
“北疆的烧刀子，比京城的酒烈。”他将一碗推到听风吟面前，“来，末将再陪大人喝一碗？”
听风吟端起碗。
两人碰碗，一饮而尽。
烈酒入喉，听风吟呛了一下，咳嗽起来。
周万毅笑了：“听大人是文人，喝不惯这粗酒。”
听风吟抹了抹嘴角：“还好。”
二人一阵沉默，只听帐外风声呼啸。
“听大人。”周万毅忽然开口，“末将只您问一句话。”
“大人请讲。”听风吟道。
“调我回京这是皇上的意思，还是周大人的意思？”周万毅问。
听风吟握着酒碗的手指，微微收紧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。
帐内只余风声。
许久，他才缓缓道：“大人何必在乎谁的意思？”
周万毅愣了一下，随即大笑。
笑声里，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。
他摇了摇头：“听大人，您认为还有必要瞒我吗？”
听风吟不语。
“末将是个粗人，不懂那么多大道理。”周万毅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，“但末将知道，北疆这十几万兄弟要的是能吃饱穿暖，要的是将领不贪不占，要的是朝廷不猜忌，更不卸磨杀驴。”
他仰头将酒灌下。
“皇上觉得末将功高震主，末将认了。”他放下碗，声音低了下去，“可听大人，您摸着良心说，末将这些年可有半点不臣之心？”
听风吟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。
“没有。”他说。
周万毅笑了，笑得很苦。
“那就好。”他说，“至少听大人还肯说句实话。”
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。
“明日一早，末将就启程回京，北营的兄弟，就拜托听大人和朝廷了。”周万毅的声音很悲怅。
听风吟也站起身：“周将军保重。”
周万毅点点头，转身走向帐门。
走到门口时，他停住脚步，人没有回头：“听大人。”
听风吟看向他：“你说……”
“替末将给周大人带句话。”周万毅的声音很轻，“你就说，周万毅欠她的恩情下辈子再还。”
说完，他掀开帐帘，走入茫茫夜色。
听风吟站在原地，看着晃动的帐帘。
许久，他才重新坐下。
端起那碗冷了的酒，慢慢喝完。